渝晓思

一个说故事的剑诅女孩。
铁血黄喻人,双担,缘更。
其余西皮混乱善良。

 

【黄喻】Recovery

    “你是无往不胜的,你没有阿基琉斯的脚踵。”*

    ——T.S 艾略特

    

    *选自《一位女士的画像》(赵萝蕤 译)脚踵是英雄阿基琉斯身上唯一致命的弱点。

    

    §

    雨又下大了,街上的灯次第亮起。

    黄少天在小区门口踟蹰了好一会,直到门卫大爷用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过他三四次,他才放弃了等雨停下的打算,快步跑入雨中。

    北回归线以南的G市湿热得可以。人走在雨中,如同蔫了的蔬菜,全身都是一种行将腐败的气息。

    一阵雷声轰隆,随之而来的霹雳将半个城市照得煞白,黄少天一脚踏得急了,一滩污泥溅了半身。

    “我靠靠靠靠靠……什么鬼天气!”他大骂着,跳上便利店的台阶,像只落水狗般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却绝望地发现泡了水的鞋袜是无论如何都弄不干净了。

    身心疲惫。

    出来时太匆忙,连正在充电的手机都落在床上。自尊心又不可能让他在这当口回家再吵一架。他摸摸空空荡荡的口袋——地铁卡都没有,在这大雨天里,想去哪都举步维艰。

    “在这便利店门口坐一晚上?还是找个网吧刷脸赊账通宵算了?唉,也不行,我这么落魄去网吧岂不是给明天的头条提供材料——卧槽不对啊我连身份证都没带怎么进网吧?”他嘀咕,自己给自己出主意,却又自己否定着自己的主意,“还是走路去景熙家打个地铺吧——还好他家不远,但这家伙知道了基本等于全队都知道,我又不乐意那群家伙问东问西……”

    没有手机,连个吐槽对象都没有,一个人这么自问自答着实无趣。他只得咽下所有的不愉快,靠着墙壁,拧起自己T恤的下摆。水很快在脚下积了一洼小水潭,他便挪挪脚,想找个干净的处所坐下,却发现旁边早已有人——躺在墙角的流浪汉衣衫褴褛,正抬起下巴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我靠!我堂堂剑圣竟然落魄到需要和流浪汉抢地盘?黄少天的火气又上来了,一咬牙再次蹿进雨中,让自己彻底湿了个透。

    去哪里呢?

    他逆着车流,走在孤独又执拗的路上,就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在苍茫的雨幕里,本能地向着城市最光明的地方跑去。即便他此刻迷茫到不知将往何处,他也还是不愿放弃自己选择奔跑的权利。

    这里不是荣耀,他没有他的冰雨,离开了游戏他一无所有,他根本不是什么剑圣,只是一个在自己的26岁上绊了一跤,突然发现自己的弱点比想象的要多的普通大龄中二青年罢了。

    雨夜路上无人,偶尔驶过的车辆溅了半人高的水花,打在空无一人的车站站牌上,上面的蓝雨灯箱广告闪了闪,熄灭了,就像是一台独角戏中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不管不顾周围的环境,一直跑到街道尽头,摸着一个有些年代的电话亭,用力拉开门,缩了进去。

    “哈……咳咳!”雨水呛进喉咙,略微发苦。他咳了半天又用力抹了一把脸,才倚在电话亭的玻璃上,笑出声来:“哈哈哈这样也能找到避难所?这地方什么时候有个电话亭的?这年代还谁用投币电话啊?这玩意到底能不能用?”

    他拍拍电话的红色铁皮,冰凉的触感十分扎手。“呵,这么韩剧的发展我接下来岂不是要捡到钱给队长打苦情电话?”他自嘲着,结果真在电话后边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

    “卧槽还真有硬币啊!”黄少天瞪大双眼。

    

    §

    来不及了。

    格挡的时机对了,操作却出现了略微的偏差。

    夜雨声烦被刺眼白光笼罩时全场发出惊呼。一击、二连击、三连击……连击的数字不断上升,夜雨声烦的身体像是飘零的稻草,在飓风中无所适从,所做的挣扎皆是徒劳,微弱的反击被骤然提升的攻击速度蛮横地压了下去。

    而后夜雨声烦本就所剩无几的血条被干脆利落地清零,“荣耀”两个字的耀眼光辉湮灭了蓝雨观众心里的希望,连同某个曾经是蓝雨王牌的名字一般,在屏幕里湮灭无迹。

    喻文州闭上眼睛。

    黄少天的个人赛和擂台赛一胜一负,队伍积分略微落后,蓝雨将在不利的状况下迎接团队赛。对方在个人赛里专门安排了手速快节奏高的选手上场,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过度消耗黄少天的精力,在团队赛里彻底打垮蓝雨的核心。

    岂能如你们所愿?喻文州的手指摩挲着笔记本。

    黄少天从比赛席出来,活动了一下自己发酸的手腕,走过一片哗然的观众席,表情如释重负。见到喻文州,他尴尬地笑笑,说了声:“抱歉啊队长,擂台没拿下来。”

    “没事有我。”喻文州伸手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对所有的队友说:“还有团队赛,我们走吧。”

    团队赛的队员应声起身,向着比赛席走去。

    “要赢啊你们。”黄少天看着队友们的背影,捏紧拳头。

    

    §

    黄少天看着手中的硬币发呆,如同一个月前在准备席上一般五味陈杂。

    这个赛季,他的状态大幅度下滑。他引以为傲的王牌操作已经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就连动态视力也跟不上临场判断,逼得他不得不调整操作习惯,更加依赖经验而不是本能。

    时候到了。

    再精密的机器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何况是人。

    像他这样操作密度极高的选手,身体的负担本就比其他人大,能一直稳定到现在已经是老天的恩惠,他亦不敢奢望太多。

    他不是一个看不清自我的人,反倒是对现在的自己了解得足够透彻,才能主动向喻文州提出“团队赛轮换上场”的建议。能力不够就要退居二线,而所谓的“原王牌选手”的自尊心放到比赛里一文不值——他是职业选手,一切要以蓝雨的胜利为第一考量,他不愿自己成为那个阻碍队伍前进的绊脚石。

    辉煌属于过去,他只有不那么乐观的未来要面对。

    黄少天拍拍手掌,双手合住了那枚小小的硬币,然后他低下头来。

    雨像是狂妄的恶魔一样在头顶的铁皮上肆虐,一层水幕铺天盖地地压下,把视野能及的所有颜色都模糊成混沌一片。

    他就这么躲在一个小小的旧电话亭里,握着一枚带着锈味的硬币,就像握着他最后的傲慢,低着头祈祷。至少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仍是一只孤傲的狼,不愿向任何事情妥协。

    虽然他不知道还能依赖些什么。

    “我有一些钱……”他开始思索,翻箱倒柜地挖掘起自己,“应该说很多很多钱,足够在G市中心买一套还不错的房子,让队长跟我一起住——嗯,可以找个新楼盘再多买一套,出租,以后不愁没零花钱。”

    他掰开一根手指,像是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束小小的火光。

    “再搞辆车吧,可以接队长上下班。”他又伸出一根手指。

    “队长可能会去B市联盟总部上班,那我还是提早在B市再物色一套房吧,回头问问王杰希。”第三根手指。

    然后呢?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他心里的火熄灭了——他发现自己若是不打游戏还真是除了钱外一无所有的奇男子。

    “啧,这被游戏耽误的人生啊,”他咋舌,“蓝雨的课程里怎么就没个退役后再就业的技能培训呢?”

    这些年每天训练比赛生活十分简单,蓝雨对选手的保护让他寝室训练室比赛场三点一线,养得他和社会脱节。这会一只脚踏出了蓝雨大门,才发觉原来活着确实挺麻烦。他挠挠头,把手中的硬币翻来覆去地把玩,从食指翻到小指,又翻回来,握在手心里。手指灵活大脑清晰,他还是一个健壮的26岁青年,好得不能再好,只没机会更好一点罢了。

    岁月的流逝给他上关了一扇门,他很明白,他在说服自己承认——是有点不甘心,可能还不止一点点的不甘心,可又能怎么办呢?自己是个大龄未婚重度沉迷游戏的普通青年,还因性取向的问题被家里赶了出来。

    外头的雨又是哗啦一阵,泼在电话亭的玻璃窗上,水潺潺而下,从不太牢固的窗框里渗了进来,在地上攒了小小一洼。

    “唉,今晚可怎么办呢?”

    苦恼的思绪兜兜转转一个圈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看着面前的雨幕又一次陷入沉思,然后他打了个响指,用划卡登录游戏的手势把硬币投入了电话里。

    ——他突然想起来,除了钱之外他可能还是有爱情的。

    

    §

    认识的契机是电话。

    “你是哪个?从哪来的?把姓名和电话报来!”

    刚到训练营的第一天,黄少天风风火火地拍开喻文州的宿舍门,劈头就问。喻文州坐在上铺提着被套一脸懵逼,又猜想这人大约是训练营的班长,于是自觉地报上了自己的“户口”。黄少天从登记表的最前列数到最后一行,打了个大勾,小声嘀咕了一句“是吊车尾的啊”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弄得喻文州一头雾水。

    多年后黄少天自然是不承认当初对喻文州的漠视,喻文州也过了计较这些小事的年纪,只有在两人翻看旧时照片时,还会互相调侃两句。

    “你叫我吊车尾叫了整整一年,我挺好奇你当时记得我的名字吗?”喻文州把瓜子壳丢在脚边的垃圾桶里。

    黄少天假装目不转睛地看相册。“呃,那自然是记得的,训练营又没多少人,每个人——包括你那一直没来报道的室友我都是记得的。况且你也是训练营的风云人物,每次都能擦边过线你也实在厉害——说起来老鬼还问过我你这姓怎么读呢。”

    喻文州忍俊不禁:“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就读鱼呗,第二声,你是蓝雨老大,错了就错了,文州不敢说你错的。’”黄少天转头一看喻文州的眉毛挑起来了,赶忙又补充道,“队长你人好,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情生气吧?”

    喻文州确实不跟他生气。在黄少天的记忆里,喻文州认真生气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所以黄少天敢在喻文州面前大大咧咧地放肆撒泼,又死皮赖脸地仗着喻文州的温柔撒娇求欢。喻文州伸手拉了拉黄少天的睡衣,黄少天便把头侧过去,给了喻文州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他们在一起久了,所有的事情都默契得不可思议,就连最开始的告白,也没经历过暗恋、忐忑、互相猜忌等等初恋必备的难题,仅仅只是某个夏休日的某个晚上,一起看鬼片的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用黄少天的话来说,便是天雷勾动地火,烈火喜逢干柴——有情人鬼片也不看了,沉浸在绵长又粗糙的吻里。

    之后的日子和平时并无分别,一切照旧的训练、比赛,只在属于两人的时间里,加上一些暧昧莫测的微笑、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和许许多多只有恋人可以做的事。

    那大概是黄少天人生中最顺风顺水的一段时光。第六赛季,一把冰雨披荆斩棘出神入化,蓝雨在双核带领下一路所向披靡夺得冠军,如同被上天给予过祝福一般充满了光明。

    黄少天在队友的簇拥下第一个跳上领奖台,说完蓝雨我爱你粉丝我爱你们之后差点就要接上一句队长我最爱你,才说一半便被喻文州捂住了嘴。喻文州号召所有的队员把蓝雨剑圣高高举起,连同奖杯一齐扔向天空。

    那确实是一个无敌的黄少天。喻文州想。他站在巅峰,睥睨天下,无所不能。

    那就是蓝雨最辉煌的时代,最完美的双核。

    夺冠的当天晚上黄少天躺在床上嘿嘿傻笑,喻文州问他乐什么,他转过头来双眼亮晶晶的。

    “我觉得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夏天了。”

    

    §

    把夺冠的合影小心翼翼地夹入笔记本,轻轻合上,喻文州中断了回想。

    他现在有些为难。

    在他的职业生涯里,队里迎来送往换过三四批人。每当队员不符合队伍需求时,蓝雨方面或安慰或鼓励将人安排在后备队,或条理清晰说明情况,再规划好转会路线大大方方送走。虽说不像职业经理那么老道,作为队长他也坚持每次的商谈必须亲自在场,和队员握一握手,衷心祝福每一个人前路顺利。

    这像是某种仪式,也是他给每个曾经的队友的纪念章,他不是一个念旧的人,却在心里给每个人保留了一页存档。

    如果这项不讨人喜欢的工作也有个经验等级,这些年累积的经验也勉勉强强够他刷成熟手,可以保持着公事公办的冷静,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请另寻出路”。

    但当对象为黄少天的时候,他口干舌燥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对黄少天怎么开这个口。

    他知道黄少天自傲且自负,虽然表面上对自己的状态不佳表现得大度宽容,也很配合队伍的一切调整,但他从未敢问过黄少天真正的想法。

    以往黄少天遇上什么挫折,情绪低落不愿说话个一两天也就自愈了——黄少天知道怎么处理负面情绪,在旁人安慰之前早就拟定好了调整方向,根本不用任何人操心。

    这次恐怕不行。黄少天对自己近一段时间的压力只字未提,平常得太反常。他确实是在忍耐着,在用冷静掩饰着所有的不甘。喻文州还没见过这样安静的黄少天,虽然表面上依旧热热闹闹保持了话痨本色,却在队伍最热闹的时候和所有人有意保持了距离。

    黄少天心里藏着的到底是沮丧,是失落,甚至是痛苦?喻文州不敢随意猜测。他怕剥开了黄少天那层对外人专用的伪装外壳,看见真实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他已经踱步到了黄少天宿舍门口,正好看见黄少天送蓝雨经理出来。

    喻文州的眉心收紧。看来经理把这令人不悦的工作先行包揽了,丝毫没给喻文州回旋余地。

    “队长。”黄少天见蓝雨经理走远,伸手揽过喻文州的肩膀就把他往房间里推。

    门关上,往日熟悉的温存亲吻却没有到来,黄少天放开了喻文州手,自顾自往床上躺去。“好累啊……”他念叨,摊开手脚,让全身的骨头都放松下来,“这赛季终于结束啦,从来没觉得有哪个赛季这么漫长,真是奇怪,原来每天打比赛也没觉得有多累,反倒现在天天坐冷板凳疲惫得要命,看来我是老了,精神都没法紧绷那么久啦。”

    他抬着眼直直地看着喻文州,仿佛在等待喻文州能就着这个话题再接下去说。而喻文州却让他失望了。

    “累了?那就早点回家休息吧。还是我们找个地方去玩玩?”

    黄少天别过眼。“不玩啦,明天就回家。”

    “哦,归队时间我回头发给你,在那之前多陪陪你妈吧。”

    “关于这件事,”黄少天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说道,“我打算跟我家里说一声。”

    “说什么?”

    “我,和你,我们的事情。”

    喻文州不可置信地看着黄少天。

    “我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了,队长,”黄少天从床上翻身坐起,“你知道的吧,我这个赛季的状态已经下滑很多了。”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仿佛事不关己一样,“所以我想过了。”

    喻文州的眉头蹙紧。

    “下个赛季我的合同到期,经理刚刚给了我几条路,一是转去其他俱乐部,现在有不少保级队对我提出了邀请——我不考虑,我不会离开蓝雨;二是继续待在队里,工资减半,上场机会不保证,不比赛的时候去训练营打指导,今后往后勤方面发展——这有一部分决定权在你,但我觉得做人不要这么磨磨叽叽,干脆一点……我,是时候宣布退役了。”

    黄少天特意停了下来,观察喻文州的表情,可喻文州只是低着头沉思没任何表态。一片尴尬的沉默之后,他只好继续说:“退役之后,我没打算长期在训练营当陪练,我也想要有自己的生活,在蓝雨待太久了,也是时候出去看看。还有……跟你的事情,我也想对家里有个交代,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我妈昨天还问我愿不愿意见一见相亲对象。

    “我不愿意,既然你是我男朋友,我就想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对吧?我之前没问过你,甚至连个正式点的告白好像都没有,但我觉得我们是这种关系吧?”

    他看着喻文州的眼神有点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喻文州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来。

    喻文州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少天,我觉得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黄少天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的状态我知道,你还远没有到需要考虑这些事情的程度。”喻文州的眼里波澜不惊,平静得让黄少天猜测他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你只是遇上点挫折而已,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

    “‘相信我会好起来’吗?”黄少天哼了一声,“这句话这个赛季听你说过很多遍了啊,事实上我也没有变得好一点。事实如此……队长,我已经不是那个手速排名前十的剑圣了,你能不能不要再用那种冠冕堂皇的心灵鸡汤来搪塞我?这只会让我更加挫败。现实一点吧。”

    “现实就是你没到那个地步!”喻文州不知觉地抬高了音调,“你是手速下降了,给你带来的不适应比你比我想象的都大,那又如何?你完全可以不依赖手速的!”

    “手速手速……你觉得我是只依赖手速的白痴吗!我什么时候是那种人了!”黄少天坐直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举例而已。你需要时间调整——”

    “所以呢,我除了手速下降还有别的例子可以举咯?”黄少天的声音里充满讥讽,“你明明就知道我的状态,为什么就是不承认我已经不行了!”

    喻文州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你为什么要在这种问题上钻牛角尖!我是蓝雨队长,你的状态我很清楚,我为什么要承认你不行了!”

    “事实就是我不行了!”黄少天吼出来。

    “你怎么不行了,我遇上的挫折也不少,而你比我强大得多!”

    “强大个屁!你不要以为所有人都是你!你不要手速,你训练营垫底,出道的时候任何人都看不起你,你还能越挫越勇拿冠军!你很厉害你很牛逼你在联盟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不是你,我不行!”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才是不可理喻!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想法!你用你的逻辑,认定了队伍里所有人的思想,你一直都是这样!”

    喻文州气得整个脸都红了:“黄少天我告诉你,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如果对象不是喻文州,黄少天可能会动手揍他一顿,但他面前这个人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到伤心,他突然间心痛得无法言语。

    “抱歉,是我说得过分了。”喻文州低下头。

    黄少天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喻文州道。

    黄少天没有回应,他把整个脸埋进枕头里,拒绝了之后的任何交流。

    然后门嘎吱一声,留给了黄少天一屋子的无言以对。

    第二天喻文州起来的时候黄少天已经离开了,没打招呼也没留语音,好像他再也不会出现那样闷声不响地消失了。

    喻文州突然想起魏琛当年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的,这师徒俩倔的方向简直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

    

    §

    黄少天近来怕过很多事情,下降的手速,跟不上的操作,失误的判断,将要输了的比赛,和喻文州吵架……

    再比如现在,拨通电话时,喻文州会不会屏蔽了陌生来电?会不会发现是自己的电话立刻挂断?毕竟之前闹得不太愉快,他不确定喻文州是不是还在生气。

    喻文州那头却是很快地接了起来,还没等黄少天开口说明情况,先开口问道:“少天?是少天吧!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你在哪里?”

    喻文州的声音听起来一切如常,让黄少天稍微放宽了心——喻文州确实是生气不过三天的设定。“呃……这说来复杂啦,哈哈哈……你能不能别问?”总不能告诉你我跟落水狗似的躲在公共电话亭吧?

    喻文州那边沉默了,黄少天赶紧说:“没事,别担心,我很好,刚出门太匆忙,没带手机而已。”

    喻文州说:“好,那我不问,我听你说。”

    被喻文州这么一说,黄少天忽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听见街上的树被风吹得唰唰作响,风裹挟着暴雨一遍一遍地冲击电话亭的玻璃,门缝也开始往里渗水,仿佛这废旧的电话亭即将在雨中分崩离析。他捏着话筒缩成一团,他冷,害怕得背脊发凉。

    “我想你了,文州。”

    “嗯,我也是。”

    黄少天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跟你吵。我那天是有点脾气……后来想想真的很幼稚。”

    “没什么,我也不太冷静。”

    “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我在,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喻文州那边传来噼噼啪啪敲打键盘的声音。这让黄少天不自觉猜想喻文州是不是又在另一边跟王杰希或张新杰愉快地聊着他永远也看不懂的文艺话题。

    仿佛是在提醒他,喻文州生活的某一部分自己始终无法介入。

    他今后将要离开游戏离开荣耀,和喻文州的分歧点只会越来越多,他开始害怕是不是有一天他还会和喻文州再大吵一次,然后彻底走不到一起,一拍两散,各自天涯安好。

    除了游戏,他可能将连喻文州一起失去。

    仿佛过去的所有美好都被暴雨冲刷带走,他既不知道怎么承认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也不知道要怎么把握他用力攥紧,却如流沙般流走的时间。

    他喉咙发紧舌尖发涩,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很想喻文州能说些什么,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他只能愣愣地,让自己宝贵的最后一块钱换来的几分钟燃烧在沉默里。

    “我……”咽喉宛若被人扼住,他想挣脱,却发现扼住他的人是他自己。他想呼救,身旁的街道车来车往,灯火阑珊的街道在雨中渐渐迷离,只有风声雨声和自己略微沉重的呼吸声在黑夜里沉淀。

    他听不到喻文州的声音。

    “文州,我、我真的好想你……”

    他哭了。

    却又骄傲到不允许自己哭泣。

    他勉强站稳了,抹了眼角还没流下的眼泪,拍拍自己的面颊,逼自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想说没关系,你别担心,我只是一时间有点伤感,没事没事。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些用来应酬的台词。

    “我很害怕,真的,我发现手速下降的时候非常害怕,”黄少天吸了吸鼻子,强行把所有的软弱全部压了下去。他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你说得没错,我是非常依赖手速,还有我的反应力。没有这些东西我和普通网游玩家有什么区别?”

    “我是顶尖的、职业的电竞选手,我怎么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可笑的、在场上跳舞的话痨?我可是黄少天唉!逼得联盟改规则的黄少天唉!我怎么能让自己越来越烂最后死在替补席上呢?”

    他呼了一口气,看向永无止境的雨幕。“你知道我看着你带队走向比赛席时在想什么吗?”他没等喻文州回答,好像这个问题他根本不想让对方猜,“我在想蓝雨其实不需要我,我不在场的时候你们也能把比赛打得很漂亮。

    “你是伟大的喻文州,你永远选择最合适队伍的战术。之前的队伍风格只是因为有我在队里——没有我你也能走得很远,你其实无所谓我在不在。你在我栽了跟头的时候一如既往地稳定,不论是什么样的变化你都会有对策。

    “蓝雨不需要我,你也不需要。”

    他一股脑说完这些的那瞬间,疲惫得如同跑完一场艰难的马拉松。

    他开始期待喻文州会怎么答复。是鼓励,是责骂,还是敷衍?

    电话却是早已挂断。

    

    §

    又搞砸了。

    黄少天把无人应答的听筒扔回座机上,无力地靠着玻璃蹲了下来。

    到底是喻文州挂了电话,还是一元硬币的时间用完,他也懒得去分辨了。脑中不断回闪的场景是常规赛的最后一场,他守擂,自以为计算精准的连击接二连三地打空,节奏一盘散沙,夜雨声烦在场上左右摇摆如同跳着难看的踢踏舞——果不其然输了。

    他曾经一遍遍地把自己的过往履历中的失败全部抽丝剥茧,苛责、追究到极致,到最后他只能看着自己的手,承认自己是在走下坡路,确实是不行了。

    他明白每个职业选手都要走到这步,如同太阳一定会落山,人一定会老,天赋终会有尽头。

    雨还在静静地下着,雨幕笼罩下的万家灯火里藏着多少悲喜,世界好像是一场无声的话剧,所有人都在既定轨道上演好自己的剧本,只有黄少天一人脱轨。事业或是爱情,他都走在一条与众不同的孤独道路上。

    他坐着,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道路在身旁延伸,光芒劈开雨幕一直通向远方,他却是怎么也走不动了。

    这种重压和肉体上的疲惫不同,心灵的疲惫会一遍一遍碾压理智,如同奔涌上海滩的海潮,周而复始,无法逃脱。好像是一个在走独木桥的人突然被人抽走了救命的木桩,头朝下向着万丈深渊跌落下去。

    他当然有退路,他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算了吧,站起来就这样接受,接受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他会离开荣耀,会走上一条籍籍无名的道路,和大多数人一样随便找个什么工作,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员。

    什么剑圣什么蓝雨王牌,这些东西离开游戏有用?

    父母的话语徘徊在耳边:“你也不能打一辈子游戏,你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结婚安定了。”

    “我不要……”

    他只是不甘心。

    “不想就这么算了……”

    他怎么能心甘情愿地放手?

    “我不要,我还想拿冠军……”

    他就拿过一个联赛冠军,怎么可能心满意足?

    他对所有人表现出一副坦然无畏的模样,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难道他还不能为自己的死亡由衷地惋惜一次?

    雷声轰隆,他哭不出声,却连天空也为他恸哭。他向来不相信神明,此刻却祈求有天使听见他的祈祷,能给他把青春延续下去的机会,给他一次奇迹。

    “少天!”

    雷声和雨声的交错间,他好像真的听见了他的神明在呼唤他。

    “黄少天!!!”

    他抬头看,喻文州站在他面前,正用力敲打着电话亭的玻璃。

    靠!我是不是在做梦?

    “还傻愣着干嘛!开门!”

    喻文州第三次呼唤。声音在暴雨中不是很明晰,但却很坚定。

    黄少天猛地站起来,开门跑出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喻文州伸手搂住了黄少天的肩膀,把黄少天的头摁在自己脖颈间。

    一阵雨泼过来,两人湿了个透。黄少天便抱得更紧了一些,鼻子蹭在喻文州湿哒哒的发梢上,闻到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仿佛囚禁在深海中的人被人拉起,重新呼吸到救命氧气。

    “文州……”

    喻文州说:“我找到你了,没事了,”他呼吸急促,忍不住大口喘气,“没事了。”他说给黄少天,也说给自己听。

    “嗯。”黄少天声音都是含混的,靠在喻文州肩膀上微微颤抖。

    喻文州突然道:“你可以哭,在我面前没关系。”

    所有的防卫被这一句话全部卸下,泪水涌了出来。名叫黄少天的人终于可以不用再装模作样,不用再逞强,可以示弱可以彷徨不安,可以把脆弱的心声全部哭出来。

    “文州……我很怕,很怕……

    “我怕比赛,我怕我不能上场,我怕粉丝,我甚至怕看见夜雨声烦——连他都会嫌弃我的无能为力……

    “我没有办法跟你说我想留下来,我怕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我什么都没有……

    “太恐怖了,失去荣耀失去你,天一下子黑下来……太恐怖……

    他抽抽噎噎,后来说什么都听不清了,剩下呜呜嗷嗷的哀叹。

    喻文州拍拍他的背,眼眶湿润。“没关系的,我一直想跟你说——没有人可以永远强大。我也是,很多人都是。”

    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和泪合二为一。喻文州轻轻捧起黄少天的脸,伸手抹去泪痕。“你不用逞强,其实我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完美,如果我真的有那么无所不能——我肯定不会让你陷入这么自责的境地。”

    喻文州吻了吻黄少天的嘴角。“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犹豫,我要怎么才能安慰你?要怎么才能撬开你的嘴让我看看你到底隐藏着什么令你难受的东西?”

    黄少天摇头。

    “你好像根本不需要我,你自己就决定了很多事情。你要退役,你要和家里出柜,你想告别,你似乎想做什么都可以一个人完成,这其中我到底能做些什么?我对你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

    喻文州说:“你知道吗——在害怕的不是你一个,我比你更担心我们会不在一起。”

    他说:“我想到你有可能会和魏队一样离开,你会一声不吭走了,你不要蓝雨不要夜雨声烦不要荣耀不要我,今后的路要我一个人扛——那压倒一切的孤独扑面而来,我害怕得全身发抖,我怎么能让蓝雨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和蓝雨都没有关系,我作为喻文州这个人,怎么能让我的黄少天走到这样的死胡同里。

    “我今天打不通你的电话差点报警。我猜到你会跟家里出柜——你这人虽然平时冷静,一但失去理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一想到你会被家人伤害,被人恶语相对,我急得要发疯,还偏偏打不通电话……叶修、王杰希、郑轩、徐景熙、宋晓……我把所有可能有你消息的人都问了一遍,他们都以为我疯了。

    “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实在太弱小了,我掌握着一支战队,在游戏里所向披靡,但我不能帮你抵挡任何伤害,我有什么用?我连你都保护不好。我凭什么这么骄傲自大?

    “还好你打了电话来,”他说,“我真的吓死了。”

    “真的?你吓坏了?”

    “当然,”喻文州蹭了蹭黄少天的耳朵,“我发现自己在焦虑的时候更加需要你,我这几个月笔记的数量多了一倍,我的笔记里写满了‘如果少天在可以这样处理……’你有兴趣可以看一看,你不在场的时候我起码会做三份应急预案,笔记有这样厚厚一沓,郑轩说我下次上场可以装备笔记本砸死人。”

    黄少天笑了。拥抱又紧了些。“我爱你文州。”

    “我也爱你少天。”

    “我好像是个笨蛋,”黄少天吸了吸鼻子,“我干嘛要跟你生气。”

    “偶尔白痴一下也是很可爱的。”喻文州肯定道。

    “靠靠靠,这话也就你可以说,看着我们那么多年队友情的份上,我忍了,不跟你生气。”

    “哦?说爱都是队友情?”喻文州强调了重音。

    黄少天吻住他,结束了这个没有意义的问句。

    雨终于是小了下去。

    

    §

    黄少天打开电脑,熟练地刷卡上机。夜雨声烦帅气出场的时候,他突然对着屏幕说:“嗨伙计,你怎么样?还行不行?”

    夜雨声烦挥挥剑,摆出了他最熟悉的拔刀斩姿势。

    “嗯,不管你行不行,愿不愿意,你都得听我的,至少这个赛季我还是你主人,你做什么我说了算。”黄少天说,“我还没打算放弃你。”

    喻文州坐在边上,拉过黄少天的手放在手心里。

    “我和队长还想再拼一拼,”黄少天挠挠头,然后用另一只手摁下了登陆按钮,“我不知道拿什么来拯救你越来越慢的速度,也不知道要怎么在这个越来越严格的队长手里争取到上场的机会。”他瞥了眼喻文州,喻文州笑歪了嘴角:“看表现,表现好都有机会。”

    黄少天撇撇嘴,说:“那可能要狼狈一阵啦。奇怪,我现在内心很平静?一点都不害怕退役了?队长你是用了什么魔法?”

    喻文州笑而不答。

    “知道了,知道了,你有拯救我的——”

    黄少天说得无比虔诚。

    “爱情。”

    

    后记 

    

    黄少天:“队长你怎么找到我的?”

    喻文州:“你那号码一看就是公共电话,王队说可以查查黄皮书,至少能查到是哪个区域的电话亭——然后我发现你没离开家多远,就一个个找过来了。”

    黄少天:“所以你果然是和王杰希在聊天?”

    喻文州:“什么?你最近脑里的戏怎么这么多?”

    黄少天:“啊惨了……”

    喻文州:“怎么?”

    黄少天:“我妈还气着呢……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解释一下?”

    喻文州:“我拒绝。打完新赛季再说,没拿到冠军就别解释了。”

    黄少天:“什么,没冠军就要分手吗?”

    喻文州:“就……私奔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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