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祝剑圣生日快乐。
感谢群里姑娘的红包。
梗来源 @嗷嗷河豚 插图待豚老师自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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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一句话修伞
*BGM《江南》
最开始遗忘的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例如喻文州总会在午饭过后撑着头小歇片刻,或是在天晴时分的傍晚停下笔来,对着帐篷外的漫天红霞放飞半刻的神智。
黄少天头天晚上梦到,第二天醒来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再过一个时辰便什么都记不起了。
缺失片段的记忆并不影响黄少天追忆喻文州。
他们从十多岁开始就在一起,可以回忆的事情多如银河繁星。一个是相国家的公子,一个是将军家的小儿子,两家大院门对门,两个孩子亲如兄弟,一起打闹玩耍,一起入宫当太子伴读,同时受的束发礼,再一齐受封官爵。
黄少天从小话多事也多,上房揭瓦是小事,闹了学堂带着太子出宫上树挖鸟窝的荒唐事也常有,爹不惧娘不怕,偏偏只听喻文州的两句念叨。老将军只好天天把这个读作宝贝写作祸害的儿子往相国府里送,让他在喻文州身边安安静静地读一下午书。
恐怕世上注定是有一物降一物,黄少天这个锅就是配好了喻文州这么一个盖的。
常有人开玩笑说若其中一方是个美娇娘,这便是一桩门当户对的美满良缘。黄少天到了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年龄,突然质疑这个说法的合理性——非要一男一女才能长相厮守?他和喻文州如此心有灵犀情投意合,实在不想有哪家的姑娘来横插一脚,让其中一个跟别的什么人白头偕老。
他把这件事说给喻文州听,喻文州哈哈一笑,说这件事少天你想怎样便是怎样的,为何要顾虑世人的说法?
他就吻了他,顺理成章。
黄少天躺在忘川岸边,对着头顶的青天白日,回想喻文州唇角的甜味,脸上拢不住都是笑意。周围的行人停下脚步,奇怪地看着他,仿佛发现了一个奇妙的新鲜物种。黄少天并不理会路人,拍拍身上的泥土,一翻身站起来,握紧剑柄又兴高采烈地上路了。
河上来来往往有些小船。撑船的一律都是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就像是官府里领着公职,日子过得规规矩矩的小兵卒;乘客却姿态各异,有骨瘦嶙峋的老人,满面泪痕的怨妇,缺胳膊少腿的小孩……更多的还是被锁链捆着,穿着血染的士兵服装,一脸悲愤,满面污渍的青壮年。
也难怪,近来这场大战死伤无数。他带出来的五万人,攻下樊城后进城的只有三万,还多亏是喻文州指挥得法,才没有被叛军的十万大军全数歼灭。
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按功德簿一个个来判,多数人身负血债都得去地狱里好好清算一番。黄少天想想自己的剑下亡魂也不少,八成死后也得去刀山火海里走一遭。
幸好喻文州那家伙手无缚鸡之力,身体也不好,举个菜刀都吃力,舞刀弄剑的事情更不用想,这辈子没造过比捏死蚂蚁更大的孽,还指挥大军攻下樊城,解救万千百姓于叛军的水深火热之中,功德一定比罪过大,阎王爷必定会给他一个好吃好喝的去处。
只是不知他是否对生前是毫无挂念,过忘川入轮回转世了没有。
黄少天慨叹:希望我这样大费周章地跑一趟,不会是一厢情愿白费力气。
毕竟赌注实在很大,活人到这阴曹地府里来倒走三生路,每走一步都是在生生磨砺自己的生魂。疼还是小事,他从小习武皮厚肉糙不怕痛;可怕的是忘川阴气侵蚀灵魂,越走脑子里的记忆越少,他真担心到了三生石前,自己早就被这忘川的浪花洗得六亲不认,还谈什么把两人的名字刻上去。
想到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藏着的缚灵花。原是七片的花瓣现在剩下了五片,花芯温温热热发着光,护着他的生魂不被地府的阴气吞没。
花瓣一天掉一片,这是他下来地府的第三天,他还有五天。剩下五天他必须靠着自己的腿和执念走到三生石前。
忘川上的空船停了下来,船上的艄公对他挥挥手。黄少天看都不去看。他按照王杰希的指示不与周围路人对话,憋得受不了只好自己跟自己嘀咕:“王杰希这老妖怪到底靠不靠谱?我这一条路走到头万一没什么三生石可怎么办呢,他没骗我吧?唉不想了不想了,反正来都来了,也就只能试一试了,总是有一线希望吧……”
步伐重如千钧,心情倒是轻松。
地府和他想象得很不一样,竟然也有晨昏旦暮。过了阴司大门,便是一片开阔的大地,一半是滔滔波浪涌向轮回的忘川,另一半是宽得堪比都城御街的三生路。
据说道路尽头是九仙山,女娲补天剩下的三生石在那里镇着地府所有亡灵,管着世间所有缘分。
王杰希说地府是人间的映照,暂时不愿入轮回忘却前生的人会在忘川河畔休养,久而久之这三生路两旁房舍云集,靠着上边亲人烧来的纸钱也经营生意,除了没有植物略显单调外和人间的市集没什么区别。
若是能抱着前世的美好记忆,又不用负担生而为人的种种苦恼,在阴间当一个逍遥鬼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黄少天这样想着,旁边一位体型宽厚明显是吃撑了噎死的大叔招呼他:“小伙子,新来的吧?饿了没?来来来试一口?”
这两天没吃没喝,只靠着缚灵花给的灵力过活,黄少天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一时恍惚就往那靠了一步,结果他还没伸手,定睛一看这食杂摆出来的烂肉腐菜,吓得捂住了嘴,倒退三步,转身一溜烟跑了。
“我的天哪文州下来难道也要吃这些玩意?他那么爱吃一个人竟然要过这种活受罪的日子?”他还没为自己还要饿上好多天发愁,先替喻文州愁得要哭,“他怎么能吃这些东西?不对不对——他会为了不想吃东西而尽快投胎的吧?卧槽卧槽那我可怎么办……”
到底是爱情重要还是食物重要,恐怕在喻文州那边还真会成为一个千古难题。黄少天心急如焚,脚下的步伐自然是更快了。
他在百无聊赖中孤独地走了整整一天,终于在第四天天黑之前进了个稍大的镇子。
镇门口是个低矮的城楼,当中挂着一块古怪的牌匾,黑底白字看着阴森森的,上面刻着不知是古旧到什么朝代的字体。黄少天看不懂就也不费神去看,他从门洞走进去,大门嘎吱一声在身后关上了,来不及进城的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这鬼镇还有宵禁?黄少天疑惑地回过头看来了一眼,这会沉默的黑衣鬼差把镇子的门栓都插上了。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往前走。
这里显然比照人间的小镇而建,街道铺了细密的砖石,宽得可以并排跑上三、四辆马车。街道两旁茶楼酒馆客栈应有尽有,里面的居民大多是穿着五彩斑斓的寿衣风光大葬的有钱人,以中老年居多,加上这些居民晚上比白天精神,一个扶着另一个上街溜达,互相拜访闲话家常,一眼望去像是一个老年人颐养天年的娱乐小镇。
只有一整个镇都挂满了白色灯笼这点着实不像人间。
黄少天身上只有铜板和碎银子,在这里不流通,他今天还是只能找个避风的角落风餐露宿。
他累坏了,身上一阵一阵的凉。于是他绕进一条没人的小巷子,靠着墙坐下,抱着自己的剑,捂紧了胸口的缚灵花,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少天?”
阵阵凉意袭来,黄少天眯了眯眼,看见喻文州正举着蒲扇给他轻轻扇风。
“还想再睡一会……”黄少天嗫嚅道。
夏天总是在相国府度过。
和教育子孙要吃苦耐劳(热)的将军府不同,相国府的居住水平一直是整个国家除去皇宫之外的最高标准。在寒冬时节储下的冰,到了炎夏时分,放入屋内的冰盆里调节室温,厨房还有凉水冰酪等等消暑食品供应不断,也难怪黄少天要赖在相国公子的书房里流连忘返。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人。黄少天清醒了,伸手便把喻文州有些冰凉的手拉到嘴边吻了一口,蹭了一鼻子草药香气,觉得意犹未尽,还想顺势把人都捞怀里暖一暖。
“醒了就别胡闹啦,”喻文州挣脱黄少天的手,板起脸来,“昨天先生布置的书你抄完没有?明天去堂上若是再答不出来可是要挨罚的啊。”
黄少天趴桌上睡得不尽兴,又被喻文州一顿念叨心情更是不爽,对读书写字愈发没有了耐心。“没抄,要罚让他罚好了,我又不考殿试不入朝为官,背那么多《四书》《五经》干嘛?等束发礼一过,我就牵上夜雨,一人一剑浪迹江湖,打遍天下不平事,那才是真正的潇洒快活。”
喻文州眼里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叹了一口气,放下扇子,转头对着自己的书。“行,那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是我多管闲事了。”
黄少天发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蹿起来跳到喻文州面前赔礼道歉:“不不不文州我没有想要丢下你,我只是随口说说,当然是你重要!你在哪我一定在哪,我知道你想当官,那我就去给你当个侍卫,天天陪你天天烦你,你说好不好?”
喻文州摇摇头,轻轻咳了一声。“不必如此。我……身体不好,也不知自己的志愿能走到哪一步。与其把你强留身边,我更希望你按自己心愿活得好好的。”
“才没这回事!”黄少天大声说,“没你我怎么会过得好!”
“少天,世上没有人缺了谁会过不下去的。我只是你命里遇上的一个人,你还会遇上许许多多的人;我只是陪你陪得久一些,等你离开我的时候,你会知道人缺了谁都是可以好好走下去的。”
黄少天拉过喻文州的手紧紧攥住:“我不听!你不许说!”
“好,我不说,”喻文州放弃了和这个任性鬼交谈,“那你还看不看书啦?就算你想浪迹江湖也得会给我写信吧?”
黄少天嘟着嘴,摊开了自己的书本伏在桌子上一字一字地抠进眼里,过了许久,他又去摇喻文州的胳膊。
“怎么?”
“我决定了!我要去考个武试,回头你当相国我做镇国大将军,我们一文一武里应外合,让后世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刻在石碑上世世代代流传,你说好不好?”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把这个承诺完成到了什么地步,他没有机会做到镇国大将军,喻文州便早早地离开了;但他能回想到的所有时间里,除了最后来不及见上一面,倒也确确实实都陪伴在喻文州身旁。
喻文州诗词歌赋样样都强,为官公正廉明又精明干练,恐怕是上天怕他太完美才要给他一副病弱的身躯。本来好好养着还能多过几年,偏偏这时候西北节度使叛乱,带着大军来势汹汹,黄少天当仁不让要出征护国,喻文州在朝堂上主动请缨,在皇帝面前摆出一套举世无双的战法力排众议任了监军。
很后悔啊……当时应该用绑的也要把他留在都城的。黄少天边走边懊恼地想。
但不是喻文州,确实没人能用那么小的牺牲,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获得胜利。他或是喻文州都做不到因为一人的平安而无视更多人的苦难。
古来大义和私情难两全,天知道黄少天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日渐虚弱的喻文州的。
他都快不记得那些明亮的日子了。昨天似乎做了一个甜的梦,梦里有知了嘈杂的夏天,但他睁眼后想起来的只有西北肃杀的大风,没完没了的风沙,和喻文州咳在帕子上的血。
那些快乐的回忆随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在离他远去,脑子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冷。
这不要紧,他安慰自己。无论是苦是乐,他还记得那个人,这是他到了地府的第五天,他的心还是暖的,不会被这绵绵无尽的路途吓退。
文州啊,既然上辈子为家为国,下辈子总是要给我一点机会吧?黄少天想着,努力让自己振作一些,甚至开始盘算着来世要用什么样的身份见到一个怎么样的喻文州。
他会是一个教书的?那我当他的看门人。假如是个佃户,我就给他放牛。若他愿意开个茶铺,在山边官道上卖卖茶点,我就是他的跑堂……反正做什么都不再做官了,宁愿过得差一点穷一点,也再也不去什么大西北喝沙子了。
他的美梦编织了一路,自个把自个逗乐了,虽然身上骨头都痛得嘎吱作响,脚下却轻快不少。
他抬头看看,九仙山被房屋遮挡了大半,一眼望去依旧遥不可及。这鬼镇真是大得不可思议,王杰希所言不假,靠着一双腿想要进山真是天方夜谭。
“还那么远?前一个成功的人怎么走到的?不对啊我怎么走了老半天还没走出镇子,太奇怪了,我感觉我一直在原地打转,难不成有什么阵法?”黄少天自言自语,“奇门八阵的学问我又不懂,难道我得找个死马来骑出去?唉……文州你要是真在天有灵麻烦保佑我一下。”
喻文州不知道在地府的哪个角落,求是求不得的。这种鬼打墙的状态总是要找个出路,黄少天思索了一阵,想了个办法。
边上有个蔬果铺子,他认准了看铺的红衣老太作为起点,心中默默记下所见景物,对着大山的方向径直往前跑了一阵——依次是挂着白纱的骑楼、散落着乐器的戏台、门厅里空无一人的客栈、腐肉铺……又回到了这个红衣老太前!
红衣老人注意到了黄少天,咧开一口崩坏的牙,对他露出了一个亲切倍至的笑容。
“嘿嘿嘿,少年人来玩啊……”
黄少天满身冷汗,立刻狂奔出去。
“卧槽卧槽吓死我了……”他不知转进了哪个入口,摸着墙喘了好一会气,等到自己缓过来,才发现这地方有那么点熟悉。
青瓦白墙,两个院子几乎门对着门——这是他和喻文州的家。
怎么回事?我看错了吗?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色模糊了一瞬,再次显现的时候更加具体清晰。
确实是将军府,门口的石狮上还刻着他小时候贪玩留下的图画,分毫不差。
仿佛这红门一开,还会有个和蔼的妇人喊他入堂吃饭。
他都忘了将军府里有多少人了。他到地府以后最先失去的记忆都是无关喻文州的东西,父母亲族,他狠心抛弃了一切下来找喻文州,这墙这砖都是他这辈子欠了还不起的债,这会都到这阴曹地府来找他讨个说法。
“爹……娘……”他心里空空荡荡,关于大宅子的细节什么都想不起,愧疚得眼里一阵酸,膝盖就快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几乎就要跪在将军府的门口。
“黄少!”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马蹄声,接着是熟悉的大嗓门。
“黄少?是黄少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卧槽宋晓!”
他手下的四大将领之一,在攻下樊城后追击叛军却不幸被流矢射中的宋晓,正驾着一辆送货用的马车,风风火火地驶了过来。
黄少天强行把眼泪逼了回去,还没憋出笑脸回头打招呼,人高马大的宋晓在车上伸手一拽,直接把黄少天提上车来。
“哇靠宋晓你轻点轻点我骨头都要散架了!”马车突然提速,黄少天站不稳倒在了货物堆里,大叫着抗议。
宋晓才不理会黄少天,他捏着黄少天的肩膀左看右看。“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你……你你……”宋晓“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靠,你真给喻大人殉情啦?太让我失望了!”
黄少天挥手就给他一个暴栗,“我是那种人吗?我看着像是会寻短见的吗?”
“像。”宋晓一口咬定,“看来郑轩他们没看好你,唉,怎么把你这个麻烦送来这给我了?”
“滚滚滚!”黄少天踹了宋晓一腿,“我可活得好好的,不用你发愁!”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很想念这个英年早逝的兄弟,这会特别感谢王杰希把他送到这来,眼眶又是要湿,这才扭过头,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
宋晓假装没看见黄少天的小动作,歪头笑道:“那你这是……”
黄少天扶着车栏杆,慢慢挪动着痛得撕心裂肺的双腿,坐稳了才说:“我来找三生石。”
他这么一说宋晓自然明白。三生石的传说在鬼众之间十分流行——在三生石上把名字刻在一起,这两个魂魄便能在永世轮回中相伴相随。
宋晓低头思量片刻,说道:“哦……那你一定是走不出这个镇子了吧?”
“对,这里究竟怎么回事?我都给他绕晕了,为什么这里会有将军府?”
“这里什么都有。”宋晓看向前方。他们的马车还在不停往前跑,四周的风景循环了一周,又回到了将军府的门口。
“这个镇子叫望乡镇,阎王建了这里,是给客死他乡不肯再入轮回的人一个去处,每个人看见的风景都不相同,但都是故乡的模样。你会被这个阵法困住,恐怕是因为想念京城吧。”
“或许吧。”黄少天无奈地看着马车又一次驶离将军府的门口。
那靠着门的砖墙豁了一个口,被细密的爬山虎盖住了,很不起眼。他小时候还从那爬出去找喻文州。他喃喃说:“怎么可能不想呢?我又不是冷血无情的怪物。何况我和文州有那么多的回忆都——诶不对,宋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困住了吗?”
宋晓摇摇头,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没呢,我可是被阎王大人看中了亲自点的鬼差。大人说我性格稳重扎实,最合适这个地方。”他给黄少天看了身上的黑衣服,花纹的确是地府公职的款式。黄少天注意到他脖子上缠了一圈黑布,正好把他当年受的致命伤遮得严严实实。
“我每天都来这镇子送一次货,傍晚的时候出去。”
黄少天眼睛一亮。“那你不就能送我出去?”
宋晓托着腮,有些欲言又止。“可以是可以,但你得心无杂念。不然我带着你也是出不了镇的,你会一直困在心魔里。”
“心无杂念?”
“简单来说就是你别想京城了,一点都不能想。”
“那太难了,”黄少天犹豫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的家,他拼了命要记住那些和喻文州在一起的回忆,难不成得为了从这里出去狠心全部甩掉?那不是本末倒置?
宋晓拉了拉马的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然后他花了点时间斟酌了一下说辞,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黄少,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我在这儿没见到喻大人,没准他已经上船转世投胎去了下一个轮回,你就这么一时冲动到这里来不仅极其危险,还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转头回去吧?人间何处无芳草……哪怕你就喜欢龙阳也会有大把的人让你挑,你非要这么执着不可吗?”
黄少天摇了摇头,眼里仿佛蒙着一层霜。“不会的,我不是一时冲动,跟他在一起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反反复复在想这件事,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上天手里多留他几天,才能让他不要离开我,不要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这些天黄少天一直避免自己想到这些事情。
可能是喻文州的安排,他在葬礼的时候忙着扫荡樊城里剩下的叛军,等他回来的时候喻文州已经没有了,帅帐里空空荡荡,床铺已经打扫干净,只留下些淡淡的草药余香。
郑轩交给他一个盒子,沉甸甸的,他一言不发地抱着他的心肝肺回京城,亲自跟着送葬的队伍进了喻家大墓,对着列祖列宗的排位磕了几个头就算把人交还给家长了。
一滴眼泪没掉。
他没有实际感,他心里的喻文州依旧鲜活,仿佛他的爱人只是去很远的地方旅行,远到再也回不来,他只是今生都再也见不到那对温柔的眼了而已。
可喻文州确实不在了。
被他一路上小心翼翼隐藏的真相,突然之间在他心口上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痛楚,让他一直以来努力维护的平安喜乐全部都失去了意义,手中的甜蜜时光如碎沙一样飘散,只有漫长无际的孤独和苦难永远相随。
“唔……”黄少天身上本来就受着生魂剥离之苦,此间意识动摇,阴气侵蚀,从喉部灌入肺腑,痛得如刮骨剥髓一般,恨不得当下就给自己一剑来个痛快。
“黄少!黄少你醒醒!不要被心魔控制了!”宋晓用力晃动黄少天的肩膀。
黄少天整个眼眶都红了,眼里泛起一股噬人的血色。“文州……文州……”他口里喃喃的都是喻文州的名字,眼前的景色染上一片血红,熟悉的将军府门前大街像是整个要燃烧起来。
血一样的街道,无数枉死剑下的陌生人的脸孔,大漠的风沙如血雨一样咆哮,他做梦都想回去的京城,各种诡异的景象在他眼里不停地转换。
在那长街的遥远尽头,有个白衣散发的熟悉身影,宛若梦里一般魂牵梦绕,在呼唤他。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镇子为什么会困住自己,可能他的的确确在期待这一瞬间,可以卸下身上所有的枷锁,和心爱的某人在某处长相厮守下去。
他甩开宋晓的手,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宋晓又上来拦他,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给了宋晓当头一剑把人抽飞出去。然后他跳下车,拖着沉重的身子歪歪扭扭地走进茫茫血色中,眼里只有一线清明。
“黄少不要去!”宋晓在身后狂喊。
但黄少天什么都听不见,疼痛占据了他的所有神经,他拄着剑,发了疯一样地往前走去,口里不停地念:“文州,文州……”
白影模糊的面容笑着,对他伸出了手。
黄少天站定在白影面前,突然笑了出来。“哈哈哈哈……”
“黄少!振作点!”宋晓吓得六神无主——黄少天莫不是彻底被心魔折腾疯了吧?
正当宋晓就要冲上前把黄少天打晕的时候,黄少天突然拔出长剑,剑光如电闪过,朦朦胧胧的影子和幻象瞬间被劈成两半。
血色褪去,黄少天身上的重压瞬间减少不少,他用剑柄用力一撑地板站直起来,有些遗憾地看着面前即将消失的白影。“我真的很想你……”他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狠心伸手一挥,影子就像是一阵烟雾一样散了。
白雾散去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个牌坊,看来就是出口。
“哇靠黄少你吓死我了!你原来一直都清醒着吗!”宋晓赶上来。
黄少天活动活动酸痛的肩膀,大方承认:“没有,老实说我是给痛醒的,还好我是个大活人,要是我没这个碍事的肉体还不知道要给这心魔拐骗到哪儿去咧,哎哎哎宋……晓你……”他舌头突然打了结,心魔又让他脑子里记忆少了一些,让他差点没想起来宋晓的名字,“你马能借我吗?我剩下时间不多,得赶路……”
宋晓从小就把黄少天当成自己亲弟弟一样看,这会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么折磨你自己你让我回头见了喻大人怎么交代——”他本要发脾气好好数落黄少天一顿,但黄少天嘿嘿一笑,笑容里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小时候恶作剧得逞的嘚瑟劲头。
罢了罢了,这人这辈子都改不了。宋晓摇头,把马鞭放到了黄少天手里。“往前走都是山路,你这身体估计骑马都够呛,带着马车去吧,能载你到哪算哪。”
简单地道了别,黄少天坐着车出门后,突然回过头大喊:“对了,喻文州死前说了什么?说到我没有!”
宋晓站在牌坊下喊:“喻大人说,一切世界,始终生灭,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既然都是天意,让你不要惦记!”
黄少天挥挥手:“知道了!你……”他心头又是一空,实在想不起身后这个人叫什么,他只好一咬牙转过头去,留下一句:“你珍重!”然后马鞭一挥,加快速度向着茫茫大山而行,把尘世抛诸脑后。
喻文州常说黄少天自有一种把所有事情都搞得热热闹闹的本事,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叽里咕噜地顶起来揍回去。
黄少天认为喻文州太看得起自己了,能不能扛起天他不知道,唯恐天下不乱倒是真的擅长。
这是从小锻炼出来的本领。喻文州常年喝着苦如黄连的药,黄少天看他每次喝药的时候眉毛鼻子拧成一团,再苦也不哼一声,忍不住就要编一些笑话逗喻文州开心。
后来他发现喻文州也喜欢看热闹,于是黄少天从讲笑话变成了身体力行的调皮捣蛋,把两个大院子折腾得越热闹越好,仿佛笑声可以把浓浓的草药味道冲淡一些,让所有人都忘了烦恼。
总而言之他现在这个乐天派的性格,和喻文州有很大的关系,没到真一无所有的时候,他都不会放弃说说笑笑的权利。
他满心满眼都是喻文州素色的长袍,在西北大漠的狂风里上下翻飞。其实喻文州到了西北后几乎没有出帐篷,他却一直希望喻文州能上马和他并肩驰骋在漫漫荒野,到长河落日,到岁月白头。
“一个人真寂寞啊,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他嘀咕着,躺在奔驰的马车上,看着头顶万里星空闪烁发光,心底就像沉了一片海,无边无际。
仿佛这么跑下去一定能找到三生石,一定能找回喻文州。
忘川潮水一遍一遍地拍着岸,唰啦,唰啦。
他又困又乏,倒在草堆里,把干草往身上随便一扯,睡了过去。
一片花瓣静静地落下。
帅帐里站满了人,钢甲挨着钢甲,兵器抵着兵器,空气里充满了冰冷而肃杀的生铁味道。
没人说话,刚从一场厮杀里解放出来的将领们都安静地等待着主帅的下一个指示。正中的帅位坐着黄少天,但黄少天只管战场上的生杀予夺,这里的最高统帅是黄少天身边这位年轻的监军喻文州,几场大战下来众人早就对他的用兵如神叹为观止,都在期盼他用这几万人获得几乎不可能的胜利。
“郑轩。”喻文州的声音不大,但字字铿锵并不含糊。
被点到的年轻将领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末将在。”
“你带三千人马去乌河上游设防,将草编竹席挂在马后拖在地上,混着大漠风沙制造沙尘,让将士们尽力呼喊,喊出万人大军的声势来。”
“压力山大……但你要我去我就去!”
喻文州笑容欣慰。“切记,若是叛军前来,不要恋战,即刻后退。让三队弓箭手在后面高处接应,拖延时间。”
“知道了,但我们这么少的人,若是叛军倾巢而出,岂不是白白折损人马?”
“并不。”喻文州在摊开的沙盘上插下一面旗,“敌方大将是个疑心较重的人,加上此前的遭遇战被我打怕了,见我们大军出击,必会布重兵拉开距离紧紧提防,十有八九不敢贸然向前,你们只需喊到半夜,原地安营扎寨,再把人马偷偷带回,留一个空营寨给他们即可。”
“妙啊,这帮废人回头发现营寨是空的恐怕得悔得肠子都青了。”黄少天在边上夸赞。
“少天,你的马今天喂饱了没?”喻文州突然发问。
黄少天拍胸脯,“那必须的,断了谁的粮也不能断了夜雨的。怎么?要让我奇袭樊城?没问题,挖洞还是爬墙我都擅长,保证把那叛党的项上人头给你提回来。”
喻文州不紧不慢地说道:“之前探子发来信息,今天叛军将会有粮草运来。你带一纵精兵,绕到樊城后方,劫了这一路粮草,乱乱他们的军心。”
“哈哈,你竟然让我这大将军去干这种土匪打劫的营生?”黄少天大笑。
“我岂止要你打劫,我还要你不留活口。”喻文州和黄少天打诨道,“樊城后方地形复杂,他们又紧张着前线,意识到粮草未至起码也要是两天以后。要让一个运输军队无声无息地消失,这军营里还真只有你做得到。”
“得了,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去那边粮草队伍里摸两只鸡给大家开开荤。”
喻文州点头赞许。连日来战事频频告捷,他气色尚可,加上一如往常的意气自若,看上去病都消了大半。
剩下的事情监军自不用说,大帅自个叽叽呱呱,说一句附带十句地把一场偷袭布置得井井有条。
大帅和监军多年来修得的默契无间让众人内心钦佩不已,众人正信心满满暗自感慨此战必胜,还想趁机拍拍监军马屁让他飞黄腾达以后多提携自己一下,就被黄少天下了逐客令,一个个赶出了帐篷去落实战备。
喻文州撑着的这口气终于放了下去,胸口一时疼得翻江倒海,一口淤血蓦地咳了出来。
“文州!”
黄少天立刻扶住喻文州肩膀,把他揽在怀里。
“咳咳咳……”喻文州拽着黄少天的衣襟,靠在他胸口痛苦地咳,咳得心肺都换了位置,恨不得立刻溺死在这胸膛的温暖里以求解脱。
黄少天心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紧紧地搂着喻文州的肩膀,用自己的臂膀负担着他的重量。
过了好一会,喻文州缓过气来,黄少天熟练地递过桌边早就备好的药,喻文州一昂头全数喝完,感觉喉咙像是漏了个大洞,凉药顺着他的骨骸倾泻而下,强行把所有的痛镇压下去。
“怎么样?好些了吗?”黄少天轻问。
喻文州轻描淡写地用衣袖抹去了嘴角的血迹。“没事,这些天总这样,习惯了。”
明明就是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还死鸭子嘴硬。黄少天心想,拳头攥紧,但嘴上却不敢说重话:“习惯这个干什么,一点也不好,我巴不得你一次都不要咳,不要习惯。”
喻文州笑他:“你都当将军了,说话还这么孩子气?”
黄少天低头蹭蹭喻文州脸颊:“在你面前孩子气又没关系。”
即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喻文州的笑容里仍没有一丝阴霾。“少天,我可能回不到京城,如果……”
“什么如果!我带你出来了肯定要把你好好带回去!”
喻文州摇摇头。“我留了三个锦囊在枕头下,如果我不在了,你依照锦囊办事。有你,这场战争不会输。”
他的眼神真挚又固执,像是沉着一团火在安安静静地燃烧。黄少天一直拿他毫无办法。
黄少天:“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三个锦囊,前两个帮助黄少天攻下樊城后速战速决扫荡了叛军,最后一个只写了一行字。
“你要好好活下去。”
黄少天看完就把这张纸对折,收进锦囊,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贴身的衣袋。后来他杀敌无数全身染血,这锦囊也没能幸免。喻文州那清秀的字迹被血污糊成一片,好像是人间炼狱对神明的亵渎。
黄少天再没忍心打开这个锦囊。
胸口的缚灵花又冷了一些,记忆的碎片又少了一块。他在一片头晕脑胀里睁开眼,只觉四肢百骸都冰得彻骨。
头顶依旧是星河,群星围绕着远方的一团星云慢慢旋转着。到了这里,夜晚似乎开始永驻。他盯着星空看了一会,眼里的点点繁星好像是落到了地上,在他身旁的无垠荒野里飘飘荡荡。
我眼花?他用力揉了揉眼,才发现是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一群萤火虫,莹莹绿光像是山野间无依无靠的孤魂。
马车载着他进了山,在萤火照亮的道路中一路上行。前方的高俊山岭层层叠叠,寸草不生一片荒芜,他估摸不准往前还要走多少路,希望三生石不要太远,希望马车还能再往前把他送一段,希望他还有力气走完剩下的路途。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和喻文州偷溜出去玩,也是坐着黄家运货的马车,偷偷藏在茅草堆里,颠簸了一路。
两个孩子溜到大相国寺里,学着善男信女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跪在佛祖面前上香,喻文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他求自己剑术精进最好能天下第一。
后来他挨了老将军狠狠的一顿打,和喻文州各自关了三天禁闭。但第二天喻文州就偷偷从墙洞里爬过来看他,还给他带了家里刚做好的杏仁酥。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笑起来。他脑子还算清醒,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些事情的细节,记得那天香烟缭绕,记得庙里法会鞭炮连天,记得自己的衣袖被烟灰烫了个洞让喻文州咯咯笑得停不下来,记得有个大和尚坐在高台上讲经论道。
说,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佛说鹿母经》)
“呸!什么玩意晦气极了!我浪费精力记得这劳什子干嘛!”他给了自己一巴掌,把记忆里这不愉快的部分挖出来抛诸脑后。
马车穿越荒茫,绕过被风侵蚀得只剩下嶙峋怪相的石柱,最后在大山环绕的高台前停下来。车前的老马嘶鸣一声,似乎在提醒他到地方了。
他用力拍了拍面颊,揉了揉酸痛得不行的手脚,缓了好一会积攒了点力气,强迫自己站起来下了车,抬头看去。
被九座大山环抱在中的是高得不见顶的阶梯,笔直地向着星辰聚集的地方指去,无数萤火从上方飘散下来,仿佛这些孤魂都是从那处而生,而那里就是所有生命的起点,也是世间轮回的终点。
三生石必定在上方。女蜗留下的遗迹在阴曹地府的最深处傲然地睥睨天下,等着世间所有痴情人的挑战。
“你等我……”他拍掉衣袍上的杂草,重整态势,“文……州……”
舌头开始不听使唤,记忆也是。他一路来小心翼翼地抱着的回忆,始终像个漏了底的沙漏,分分秒秒地不停离他远去,现在终于漏到他不能舍弃的部分了。
第六天。他还有两天的时间走上去。他像一只将要过冬的仓鼠一样担心了起来。剩下的回忆还够不够?万一爬到三生石前,却不记得对方姓名怎么办?这么千辛万苦走一趟,怎么能功败垂成?
“文……州……”舌头是麻的,仿佛念出这两个字都需要花费无数的力气。这太可怕了,他可能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变成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不行我不能忘了你!”
他一咬牙,果断抽出长剑,扯掉自己的袖子,咬在嘴里,然后忍着剧痛捏着剑尖在手臂上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喻、文、州”。
血色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刻字的人用了全身力气,伤口很深,淤出来的黑血淌了一地。
若是放在以前,听闻有谁在身上刻恋人的名字,他肯定会耻笑一番觉得矫情得可以;但他现在恨不得这几个字能刻在自己心口上,确保这一路爬上去,在三生石面前还能完完整整地写出来。
“没办法,形势所迫啊……万一这痕迹不幸留到转世……文、州你千万千万……别笑我俗……”他嘀咕完,把自己手上的血迹胡乱地擦了擦,毅然踏上了第一级楼梯。
凌冽的风急速袭来,聚集在身边的萤火突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嘈杂声响,好像群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靠靠靠……都给我滚开!”他狂吼着,剑尖重重地砸在地上,锵地一声,浸染无数人鲜血的名剑冰雨剑刃凝霜,杀伐之气淋淋尽致地展现,群鬼吓得尖叫嘶鸣,“吵什么吵烦死了!”他凌空一斩,剑术大开大合,几点萤火在剑下分崩离析,这下再没声响,萤火都颤抖着退开了。
除了一盏小火静静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向上的道路安静得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呼吸。
星辰下的风是轻柔的,静静地抚过来人的面颊。年轻的剑客拄着自己的剑,艰难地一步一趔趄,一步一步地向上抬腿,再把自己的身体跟上去。
他走上十步喘过一口气,换另一边手扶剑,走得跌跌跄跄,东倒西歪,比婴儿学步的姿态还要不堪。
仿佛腿脚的筋骨早就断了个干净,剩下的意志也不太好使,只有眼里熊熊燃着的欲念在燃着他的神魂,驱使他不断地向前。
他生来就是一个执拗的反叛者,不信鬼神不信命,世间所有规则的存在都是让他抓住机会抓住空子的纸上谈兵,既然唯一可以让他低头的人不在了,唯一的软肋没有了,他便是头顶云天的孤狼,向着不公的命运发出绝壮的悲鸣。
他的左臂上都是血,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风沙吹来,砂石沾染在血里,伤口紫黑一片,皮肉像是绽开的鱼鳞。
但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了,再没有别的什么比失去这个伤痕代表的意义来得更疼。他突然觉得可能失去喻文州的那一天他已经习惯的疼痛,或是从很早前开始,他看着喻文州一点一点苍白的脸色,心口就像钝刀子刮肉一样痛着,他早就痛得习惯了疼痛。
可实在太冷了。恐惧在心底摇摆不定。头顶的万千星辰绕着高台周而复始地旋转,转过一圈他怀抱的热度又少了一些,每往上踩一步,他记忆里那人的眉目就更加模糊一些,他觉得现在流出身体的除了他的记忆,还有他的骨血,和他生而为人的全部意义。
“啊啊啊啊……”
太难受了。
太恐怖了。
他从没想过这段旅途的最后竟然是这样艰难。
远方沉默的山峦,头顶静谧的高台,都像是来自远古的神明在注视着这个卑微的挑战者,看着他坚守的阵地一点一点被虚无蚕食。
警告着他:一切意识在这个地方都没有意义,这是万千归一之所,是所有存在的起点和终点。
路途过去了一半,他支撑不住,脚下一滑,跪在楼梯上,咳出一口鲜血。
这种时候他还要自嘲:“咳血真的好难受,我应该早点体会一下,照顾不周啊……”
胸前保护他灵魂的花朵不知何时又落下了一片花瓣,剩下最后的一片在残风中无力地发着微弱的光,花瓣暗淡,仿佛随时都要灰飞烟灭。
“咳咳咳!我还没死……神也好鬼也好,这想要压着我的天地也好,谁都不能让我闭嘴停下来!”他抹去嘴角的血,又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倒下去。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他就用手扒着楼梯边缘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回忆像是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每爬上一级台阶,画面便翻过一页,沉向深渊。
点着灯笼的相国府,车马络绎的京城,流光溢彩的夜市街头。灯火阑珊处,喻文州笑着回头:“这蜜糕甜得可以,你要不尝一块?”
那人的唇角点着蜜糖,在上元节的花灯下莹莹亮亮,腻得让人心痒难耐,尝一口便是万劫不复。
他就是愿意永生永世历经千万劫,也要爬上这高台想起那口糖糕到底甜成什么样!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萤火靠了过来,扑腾着飘到他的前方。
光芒落在他血迹斑斑的指尖上,轻轻地,微弱地,照亮着前方的道路。
他眼睛看不清,脑子里什么都不剩,终于连嘴唇都被冻僵,只知道拖着身子再一步,再一步……
他碰到了三生石。
高台的最顶端,星辰汇集之所,安安静静地睡着一块光滑如镜的黑色石头。千万年前的神迹,倒映着天上千万年的光,却一点也没被这星光璀璨打动,就像人间的万千缘与怨,它都知晓,却冷眼旁观。
严苛而孤寂。
它的下方悬空,零零散散的萤火们懵懵懂懂地飘出来,是天上的星光经过了石头的挑挑拣拣,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捏出了魂魄,再飘入凡间。
女娲给了它这样一个繁琐又枯燥的任务,若不是它是这样一颗没有心的磐石,怎能坚守千年万年。
石头上的名字寥寥无几,也难怪,这一路艰难,能到这里的勇士恐怕名字都已经载进史册里。他粗略扫了一眼名册,最后写上去的人叫叶修和苏沐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见过这两人,只是对完成这样壮举的前辈有些惺惺相惜。
他呆坐在石头边缘,觉着自己和这些萤火没什么两样,除了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肉体,上面还刻着某熟悉又陌生的人的姓名。
他想了想,还是把这个名字刻了上去,毕竟到此一游,总是留下点纪念。
喻文州的旁白空空荡荡,他刻完就放下了剑。
他想不起自己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喻文州的回忆到最后,却忘了要把自己的名字也记进去。
这事情讽刺又荒谬,他爱着谁,爱得把自己都给忘了,居然这也能受到报应。
他拿出怀里的花朵,吹了吹。剩下的花瓣动了动,却是坚强地粘在花芯上,说什么都不肯散去。
“喂喂,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我在这里拖着有什么意思?”他靠着石头躺着,看着茫茫群星,不知该何去何从。
刚刚一路陪着他的小萤火落在他鼻子上,这一点小小的光芒竟然飘起来倔强地挡住了他眼里的所有虚无。
他和小火苗说起话来。“你陪我这么久,是我原来认识的人吗?”小火苗不会说话,只能左右飘飞。他伸手戳了戳小火苗,小火苗不躲不闪,亮在他的指尖上。
“唉,谢谢你陪我啊……我快死啦,冻死的。我做了件奇怪的事情,把自己荒废在这里。太蠢了。”他笑,“小火苗,你以后要投胎吗?那别做我这样的傻瓜,想当英雄,想轰轰烈烈,却变成一个笑话。”
小萤火剧烈地摇摆,似乎在用力地否认。然后这点小火苗飞到他的指尖,又飞到他的剑尖,再落到三生石上,来回地飞舞。
“嗯?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好奇地转过身,这小火苗飞得更加起劲。
“剑尖……石头……你要我刻字?”他明白过来,“好啊,我看看你要我刻什么?”
横,竖,竖,横……
黄……少……天……
然后这点火光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了却了所有心愿,如一缕烟雾般散了。
“黄公子你好,我可以喊你少天吗?今天我搬到对面,以后你可以常来。”
“你怎么又忘了要抄书?以后我帮你记好了。”
“别偷懒,你不记得的所有事情,我都会帮你记着的。”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等到神魂俱灭,等到只剩下这星星点点的记忆,也一直在等我来吗?
你还要我好好活下去,你这个大骗子。
黄少天欠着喻文州的那顿眼泪,终于是夺眶而出。
最后的花瓣摇摇摆摆,依依不舍地落下。
黄少天踮起脚尖从人群里往外看,来报名的人密密麻麻,把小小的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
“别挤别挤!都排好队一个个来啊!”魏琛撑起大嗓门嚷嚷,把这一群未成年推出去一半,剩下的捋成一串,一个个交表登记。
黄少天被打发到边上收表格。魏琛盖了个印子就塞过来一张,他在上面写个数字再按报考的游戏职业分类。
训练营报名表上有些基础数值。他对着交过来的游戏战绩自测手速鄙视了半天,有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孤独,正觉得无聊想找个借口溜号去玩,手臂上的胎记突然有点发痒,他挠了挠,就被魏琛拍过来的新表格糊了一脸。
黄少天结果表格一看——卧槽这个手速低破天际的傻逼是要来当吊车尾吗?他震惊一番,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这个新来的愣头青。
“喻文州,术士。”
他就这样记下了来人的外表姓名和职业。
那时他还不知道蓝雨会有个怎样的夏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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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是微博上是文手和画手相爱相杀问卷,当中的某一图,豚老师画完我突然灵机一动有了这个念头,自己闷着痛苦了好多天完成了这样一篇。
这篇写的是至死不渝的爱,我也第一次把他们的爱情推到这种地步上来。
差一点就BE了……
最后那个小火球并不在我最开始的大纲上,应该是喻文州自己来拯救了整个故事,写到那边我也泪流满面,仿佛喻文州本人就是会做出这样矛盾的选择,明明让少天好好过日子,自己却没好好转世在三生石旁等他来。
是有那么些虐,所以不在生日当天放啦。
生日会有另外一个文,但很可惜那篇我并没有写完,应该会和其他文一起排进计划一起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