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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青春期
“Remembrance is a form of meeting. ”
黄少天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喻文州的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对恋爱这件事有概念时,已经发了疯一样地喜欢着喻文州。
那是个夏天下过雨的午后,天灰蒙蒙地散着光,空气都浸染着粘腻潮湿的气息。他伏在课桌上,侧着头瞄隔壁座的喻文州。
那人正在练字。
今天他穿着雪白的衬衫,领口的扣子松开,顺着脖颈往下隐隐可以望见锁骨展开的形状;袖口稍稍挽起,露出一截白皙手腕,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稳稳当当捏着笔,慢悠悠地在纸上划出英文诗句。
喻文州只是安安静静地写字,这个普通的动作他每天都会重复很多遍,却让黄少天傻傻看得神游天外,浮想联翩。
那些纪伯伦的诗,黄少天如今只记得断断续续的词;而喻文州写字的那只手,却是落在他眼里成了日日夜夜挥之不去的梦寐。
“少天?你在看什么?”喻文州突然停下写字的手,转头问。
黄少天飞快地把头埋进臂弯,试图藏起脸上的绯红,嘟囔道:“没,我在看雨停了没有。”
“雨停了哦。”喻文州笑了笑,低头继续写字。
今年本应属于夏天的炎热来得特别迟,按理来说这个时节已经是穿短袖的日子了,却因为这几天接连的大雨模糊了季节。黄少天明明有些遗憾不能出门打篮球,又因喻文州这一句话点亮了心情。
哪怕是真的还在下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只要有你在,我睁眼闭眼都是你,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
课桌新漆的桌面上是种酥香的油漆味,黄少天打了个哈欠,不经意间把手靠了过去,碰触到喻文州压着稿纸的手。喻文州的手微凉,皮肤滑顺的触感过电流一样从手背传来,黄少天的意志力颤抖起来——他在和自己想握住那只手的本能抗争。
但喻文州没给他任何机会。两三秒的迟疑,喻文州已经抽回了手。沙沙、沙沙……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又响起,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黄少天的心沉了下去。
喻文州知道黄少天对自己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盈盈绕绕在身边已经很久,久到他早已习惯了黄少天盯着他的目光。不回应、不表态是他的态度,只是这样有礼貌的回避次数多了,都逐渐养成了身体本能的反应。像那次的无意触碰,手缩了回来他才觉得其实本可以不用挪开,那只是一场意外。他不敢看黄少天,对方也把头埋在桌上看不见表情——其实不用看也知道,那向来朝气的脸上一定闪过些许沮丧。
到底有多久了呢?这种猫捉老鼠一样的游戏,主动发起的人乐此不彼,被动参与的人被逼得心神不宁。
非要回溯时间的话,大概是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有种奇妙的预感,自己的人生将因这个人变得有些不一样。
那也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夏日,他抱着一叠书来新学校报到。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小学到现在,父母离异的他跟随母亲的工作变动换过五六次学校,母亲平时不怎么管他,初中以后他就习惯自己打理一切。今年母亲更是跟着继父出国,他一个人住,干脆转到这所离住的地方近一些的公立学校。
对过去的同学,他亦没什么好怀念。萍水相逢的人他向来礼貌相待,从不挂心——父母多年的恩怨纠葛让他对感情看得很淡,生活于他只是又一次的迁徙,背负太多的感情反倒是不必要的额外负担。
只是上了楼看见倒计时牌,他才想起离大多数人的高考只剩下一年——也难怪教室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死气沉沉的目光。
这样倒好,就不会有人对转学生表露过多的好奇心。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在国内的最后一年,不被谁注意,也不被谁打扰,也不留下任何牵挂。他在压抑和沉重的气氛中悄悄走过一间间教室,像是暗夜中的生物一样隐匿了身形,逃避着每一寸的阳光。
然而他还是被阳光捕捉到了。
教研室门口,阳光偏巧从云的缝隙中散落下来,温暖的感觉突如其来地降临,他下意识抬头,被金色的光芒晃了眼,就看见孤零零站在教室外的黄少天。
黄少天伸着懒腰左顾右盼,目光终也落到了喻文州身上。
一条走廊的两端,只有你,只有我。那一眼便是后来纠葛不清的开端。
后来黄少天说,他被赶出教室的原因只是上课贫嘴顶了化学老头两句,喻文州还取笑他言多必失,难怪是各科老师的心腹大患。
可谁也没提,如果没有那样的相遇,没有那天恰到好处的阳光,他们会不会在彼此眼里成为特别的存在。
“文州啊,你还记得那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走廊上,你看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黄少天咬着吸管,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喻文州的表情。
“没什么特别的啊?”喻文州在单词书上画着线,“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想问问我当时啥样呗?”黄少天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可是头一次被老师赶出去,逊毙了,回想一下快成为我人生中的一大污点!恰好当时还被你看见,简直糗事一桩!你当时怎么想我的?是不是觉得我是哪里来的小混混啊……啊我还对你挥手了是吧,我靠那我一定傻得可以了!”
“怎么会呢?你成绩很好。”喻文州淡淡地说,手中朱红色的笔又划去一行不理解的单词,“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很好了。”
即便巧舌如黄少天,那一瞬间也被喻文州的笑容噎得张不开口。
可喻文州也没想要黄少天有什么回应,他自顾自说下去:“后来跟你同桌,你的自我介绍真是吓到我了,哪有人自我介绍会把生日身高血型和最喜欢的电视剧一起全部说了的,当时真想拿个笔记本都记下来……”他看黄少天愣着不答话,那目瞪口呆的模样还真是让人很好懂,心下了然,便道:“有你这个朋友真好,你是第一个真心对我这么亲切的人。”
我想要的不止是朋友,我以为你懂。黄少天默然,狠狠地吞了一大口冰饮料。但他并不想让这个话题马上冷场,哈哈哈干笑了几声,说了些“谢谢啊好哥们一辈子”之类的胡扯,就转了话题说起班主任今天约会哪个美女的八卦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喻文州的笔在纸上绕了一个圈,还是放下了。我只知道我不可以,也不能够把你拉进这个泥潭,这种善意的拒绝大概是我逃避不了的责任。
对不起,少天。如果可以,我希望这段感情能这么不留痕迹地结束,不伤害到你,也不会留下任何不合理的眷念。
上课铃响起。
黄少天踢了踢课桌的横杆,从抽屉里抽出折角的课本来挡住脸,越过桌上一叠书的边界去看喻文州。
——无论是正在躁动的青春期激素,还是他正在砰砰跳动的真心,他无时无刻都想把那个人直接摁倒在地,狂热地吻上去,做一些他梦里演过,一想起却羞愧难当的事情。
可他就是这么喜欢喻文州,即使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样禁忌的感情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即使喻文州一直对他这般若即若离。他在焦虑和困惑的爱的折磨中寻找出路,却依稀看见那夏日的阳光落在喻文州身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漫漫发光,仿佛蓝天都成为了那个人的陪衬。
喻文州有些轻度近视,此时戴起了眼镜,拖着下颚全神贯注看着讲台。黄少天则是妄想起了那眼镜被自己亲手摘下的样子,盯得入迷,手中书滑了下来,书角咚地一声叩在桌子上。
这一声轻响并没有引起任课老师的注意,而喻文州转头向黄少天晃了晃脑袋,手里的笔尖指了指黑板。
好好听课——黄少天读出了喻文州的唇语,无奈地靠在椅背上,摊平课本。
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学公式,老师口沫横飞地说完一页题,擦掉一面黑板,又重新写起。前桌的郑轩昨晚明显是熬夜读书,此刻困得坐在椅子上不倒翁似地晃头。黄少天心中大喜,拿出便利贴,用荧光笔写上“睡神压力山大”,轻轻拍在郑轩背上,再张牙舞爪地指给喻文州看。
喻文州觉得他简直幼稚到了顶点,当下要怒,可一想这样幼稚的整人手段自己也确实第一次见,又觉得有些好笑。他伸手推了郑轩一把,顺手扯掉那张“压力山大”。郑轩惊了一下醒了过来,忙轻声向喻文州道谢。
喻文州微微点头,转头看黄少天。
嘿……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我捉弄人惹他生气了吗?黄少天咂舌,他第一次见喻文州这种不温不火的表情,背上发寒,对方还没做什么表示,他先认输投降,在便利贴上写了“对不起”,轻轻推到喻文州面前。
喻文州是真的不生气了。“没事,好好听课。”他写道,就再也不去管黄少天。
过了一会黄少天的纸条塞了过来。
“周日下午有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黄少天的字歪歪斜斜,蓝色的大字占了小半张纸。喻文州扯下那张黄色的便利贴,和“睡神压力山大”叠在一起折了三折,放进抽屉,继续听课。
放学时黄少天偷偷看过喻文州的抽屉,除了各科作业纸,叠得整齐的参考书和考卷,再无其他——那么多课堂上的小纸条,喻文州大约是都扔了吧?他心有些凉,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期待太过放肆。说到底,都是朋友、同学,哪怕感情好得算一生挚友,自己也始终不是陪他到底的那个人。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喜欢这样一个人哪点,仔细想想又是哪点都喜欢。发光的喻文州,温柔的喻文州,即便是冷酷无情的那一面,他亦是原谅喻文州,然后在梦里爱得死去活来。
难怪说先爱上的人先吃亏。
为了喻文州,黄少天做了一辈子吃亏的打算。
喻文州放下纸条。
第三十一张。
如果攒满一盒黄少天的纸条,在国外能召唤一个黄少天吗?他动摇起来。
如果不能,像这般溢满胸口的思念到底该怎么办?
他拿起国外学校的申请书,上面写好了自己的信息;学校的推荐信下周去取。昨天母亲打电话又催促过一次,让他尽快把材料寄给留学机构,末了留下一句“钱够不够,不够我再汇给你?”
这样不痛不痒的关心他亦习惯应对。喻文州说了些妈妈不用担心,我过得很好之类的宽心话,便挂了电话。
客厅里传来开关门的声音,钟点工做好饭菜摆上餐桌便离开了,他收好材料,一个人坐到餐桌前,手里却是捏着黄少天的纸条。
“不见不散。”
他细细抚平纸上的折角,在这不得不向它告别的时间里,这蓝色笔迹每一个横竖撇捺都像火一样地燃烧起来。
他记得今年春节的某一天,也是这样对着餐桌发呆,门铃突然响了——黄少天出现在门口,以篮球赢了要庆祝为由把他强行拽出了一个人孤寂的境地。
然后他们去了最热闹的街走了一路,陪着黄少天看了球衣球鞋,再被他拉进甜品店。直到肚子被各式各样的点心塞满,他才想起今天好像是自己生日——黄少天是不是有给自己过生日的意思他不得而知,即便黄少天不知道,这个巧合也是他难能可贵的欣喜。
他们从日落西沉一直逛到夜影深沉,喻文州累得实在走不动了,黄少天拉着他爬上了附近居民楼的屋顶。远处灯火阑珊,不知是谁家放着缤纷的烟火在欢度新春,喻文州想着每个点着灯的屋子里都是一家团聚的热闹场景,看了看身边被灯火映亮的黄少天的侧脸,头一次觉得这样的夜晚真的很美。
“突然找你出来跑了这样一大圈,你不会烦我吧?我可是决定了以后每次赢球就来找你,把你抓出来陪我到处走走。我说我们下次找个不一样的逛法怎么样?走更远一点的路,去没去过的地方,”黄少天大口灌着可乐,夜色也掩盖不了他的兴奋,“这样在毕业前就能逛完整个G市了。”
“好啊,但万一你今后一直输球呢?”喻文州道,“那我岂不是再也不能跟你出门?”
“输球了也来找你……诶我去,你怎么这样乌鸦嘴呢!有本少在场上哪可能会输!” 他忍不住回了一句,发现喻文州在偷笑,哼的一声别过脸,喃喃补充道:“反正,我看到你就很开心。”
“是吗,你能找我,我也很高兴。”
那天的回忆到此停止,喻文州叹了口气。
前些年孤单清净的生活节奏突然被黄少天打乱,而在每日的嬉闹中他竟然不知不觉地习惯了两个人的形影不离。原以为自己不需要的那些喧嚣与温暖,真正尝过了以后却是如此入迷,多年寂寞筑成的围墙被另一个人的笑容轻易打碎,留下一地狼藉。
他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和渐渐凉去的饭菜,还有一台老式电扇在身边吱呀吱呀地转着,声音空洞而残忍,再次提醒他的形单影只。像黄少天这样强行闯入自己生活的人,此生是不是还能遇见第二个?
那一定是不能了,即便有第二个热闹的人,也再不会有第二个黄少天。
情也好,爱也罢,或许又只是寂寞中的信仰,亦或是误入歧途痴人说梦一般的喜欢,未曾开始就已经注定的结束,还是放在心底让他随着异国他乡的时光渐渐褪色去吧。
手指轻轻划过“不见不散”的痕迹,他好似抚平身上最后一片想要挣扎的逆鳞。指腹摩挲过纸面,感觉到些凹凸不平的印记,他这才注意到上面有一些字迹叠加的痕迹,似乎是用力写字在前几张纸上,透下来的凹痕。他举起便利贴对着光,辨认出上面黄少天的字迹——
“不要放弃”。
黄少天从未想过放弃喻文州。
凌晨的灯光温暖了一桌子的书页,摊开的参考书随意堆放,上面用红笔、蓝笔密密麻麻地标注了课程重点,写满字的草稿纸更是不计其数,扔了满地。虽是一个杂乱得只有一张床勉强可以睡觉的房间,墙上那些球星海报却是被人擦拭得崭新光亮,布置得整整齐齐。
而那色彩斑斓的海报中,空出一小块地方,贴着一方小小的便签纸——“不要放弃”。
写下这张便签纸是在一周前。那天月考,他的成绩并不理想,午饭后便打了一阵篮球散心。大中午的学校里安安静静,他路过教师办公室时,里面却传出了人声。
“……出国申请需要的资料,学校方面会尽力帮助你的。”
“谢谢老师。”
喻文州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黄少天躲在走廊的转角里呆呆地看着喻文州抱着一个资料袋走过。咚、咚、咚,那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神色一如往常的安静沉稳。远去的背影沉进黑影里,寂静得如一滩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是要出国。
黄少天的心揪了起来。
那个喻文州,一直以来这样不温不火,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其他人都划清了明显界线的原因,黄少天一直探寻究竟,今天终于是被他发现了——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答案。
原来他早就下定决心要离开。
黄少天的手捏紧了又松开,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心情慌乱不定,抱着篮球的手也颤抖起来。此前他还在不断烦恼喻文州会不会因为同性问题而拒绝自己,然而喻文州压根连机会都不给,轻易地打碎了黄少天的所有幻想和心理准备。
“文州,等等!”黄少天喊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追寻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跑了起来。
喻文州站在教室门口回头,先是一愣,随后的笑容散在光里:“少天,这么迟了你还在?”
“哈……”黄少天喘着气,对着喻文州诚挚的笑容,更是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你——”他说了一个字却是停下了,他不知该问什么,大声质问喻文州为什么要走吗?还是把人按在墙上揍一顿怪他不提早告诉自己?
这又有什么用?我只是他的“朋友”而已,无权过问他已经决定好的人生。
“少天?”喻文州走了过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黄少天到底是把感情强行忍了下去,“一路跑上来,有点喘不过气来而已。”他说着,感觉血液在胸腔里翻滚,每个字词都违心得像是扎像心口的利刃。“刚刚……打完球路过食堂,才想起来午饭还没吃,哎我大概是饿的。文州你怎么也这么迟,午饭吃过没?要不要一起去?”
喻文州的眼睛眯了眯,琢磨着黄少天表情风云变幻的原因。是知道了吗?他抿了抿嘴,一时间差点说出实情;可黄少天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们此刻只是简单地在邀约一顿午饭。于是他定了定神,点点头说:“好,等我收拾一下就来。”
黄少天站在教室门口,倚着门看喻文州。教室里只有三五个人趴着午休,喻文州轻轻走进去放资料,那蓝色的窗帘挡不住午间的阳光,打亮了墙上惹眼的红字高考标语,也打亮了他雪白衬衫的背影。
偌大的世界只剩下喻文州一人——可明明是这样温柔的人,却是那样孤单,令人恨不得就想拉他一把,把他从那如深海一般的寂寞中拉扯出来。
黄少天明白了,其实他并不是想要喻文州永远在他身边。他从最开始就不该有这样不合实际的期待。
“走吧。”喻文州推了推黄少天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思路。
“走走走,赶紧的,我饿死了,”黄少天拍脑袋,“先好好吃一顿,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什么事情?”喻文州一愣。
“没什么,我自己的事。”黄少天摆手。
后来的事情被繁重的课业模糊了,除了当天强行记忆的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就只有喻文州的笑容在回忆里鲜艳而明晰。
彻底败给你了啊,事到如今,我满脑子依旧是你绽放的笑颜。
我大概还真是没救了。
黄少天自嘲地笑了笑,明明就是飞蛾扑火,死路一条,他却是想不计后果地走到底了。
“不要放弃。”他在黑夜里反复写着,一遍又一遍地描,把字压在纸上,刻在心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放弃什么,他除了满腔爱意一无所有。越是喜欢,越是珍惜,就越接受不了别离,心被压抑得如同缺氧一般,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在挣扎、在呐喊着无法接受,但理智却像海浪一次又一次抚平自己的伤痛。
我不能,也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决定。
——但我不会放弃爱你。
唯有爱与高考诚不可欺。
黄少天趴在桌上,轻轻弹了弹墙上的便条纸,台灯昏黄的光线一晃,转眼又是一天过去,和喻文州在一起的日子还剩下几天?
管他呢,有几天是几天吧。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喻文州迷迷糊糊地醒来。
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着时间8:30,Sunday。离高考还有28天,离他离开G市还有多少天?他揉了揉眼睛,想起和黄少天约好了下午3点体育场见。
窗外阴沉得不像白天,云层像是人心底的阴霾一样郁结起来,由此及彼,漫漫没有终结。
他伸出手,室内昏昏沉沉的灰色仿佛缠绕在手掌上,没有光,他看不清自己盘错交织的掌纹。
房间里静得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这夏日的空气头一次这样沉闷,闷得人呼吸都压抑在心口,下一秒就要把人压得分崩离析。
喻文州起床,用冷水拍了脸,拎着冰牛奶坐到餐桌前。
餐桌是白色的,扶上去冰冰凉凉。牛奶倒了一杯,冷凝水滴结在玻璃杯上,手指一划,水珠滚落下来,像是谁的眼泪,纠缠着指尖不愿离去。
环视四周,家具都是素色的。母亲还在国内的时候,让他自己挑选的家具。然后母亲出国了,他自己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一年,却没有留下什么感情,好的坏的回忆都没有,对这个房间的记忆苍白而无力。
不,还是有的。他想起有一次黄少天来这里,翻遍全冰箱发现唯一的饮料只有冰牛奶时的沮丧神情。
记忆开始鲜活起来。
站在窗前看行人的黄少天,抱着沙发枕爽朗大笑的黄少天,和他比拼解题速度的黄少天,忍无可忍最后跑去楼下扛了一箱饮料上楼的黄少天……
那光芒耀眼的人,链接起了时间和地点,从画面到声音,占领了另一个人的理智和情感。记忆的脉络从这个房间蔓延铺开,一直到学校的教室,到那条初遇的走廊,到他们走过的所有大街小巷,长长远远地生长,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
为什么我觉得这座城市这样美好?
为什么我这样不想离开?
“不要放弃。”
他下意识地摸着胸口,那跳动的心脏与寂寞在殊死搏斗,带有热度的血液从此流向四肢百骸,埋藏最深的渴盼都被唤醒,心脏的搏动在喧闹、在用力拉扯他的思考,在呼喊他的心。
有没有一丝可能,我真的不放弃呢?他突然想。
也许有的吧?答案就在那里。
轰隆隆——
喻文州听到了雷声。
黄少天捂住了耳朵。
讨厌打雷这件事是从小就有,虽然现在年纪大些,不像小时候那样遇上打雷闪电就一惊一乍,但每每这样的雷雨天还是要畏惧三分。
原本要举行的社区篮球赛因雷雨天气延期举行,安排在他这个高三考生完全无法参加时间里,所以他高中的最后一场篮球赛就这样结束了。
什么时候下雨都好,为什么偏是今天呢?
他坐在体育场外的雨棚下,抱着他的篮球,呆呆地看着暗灰色的天空。
云又重了几分,看着就是山雨欲来的架势。他摸出手机,划开屏幕,点开了喻文州的短信界面。
“文州抱歉啊,下雨天还是改时间吧——”他打下这几个字,手放在发送上停滞了三秒,又狠狠地按下了删除。
我想见他。
黄少天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任性的人,但他在喻文州这件事上有种蛮横的勇气。比如现在,他就是想赌一赌,喻文州到底会不会来?
离约定的时间又近了,他的心翻腾着,看着迷茫的天空,抱着一个未知的梦,带着对另一个人的期待,和自己怄气一般,决定等下去。
雷声又响了。他条件反射地捏紧拳头。
会好起来的,等喻文州来了,我就无所畏惧。
哪怕是一场注定终结的痴恋,像这样爱过、等过,又有什么可以后悔?
雨滴落了下来。
哗啦啦的雨声铺天盖地。咆哮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水雾迷蒙了整个世界。
喻文州皱眉,夏季的暴雨没有丝毫预兆,说来就来,还这样不要命地下,像是天空被捅了个窟窿,整个天河的水都往G市倾泻下来。
这种天气出门大概真是疯了。
喻文州想着,看了眼手机确定没有改变计划的短信,便起床换了身衣服,找出家里最大的伞,推开了房门。
临走前看了眼桌上摆放的几张纸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折起来塞进口袋。
和某人说好了“不见不散”,既然对方没说取消,那一定在等着,风雨无阻——因为那家伙就是这样顽固的人。
那人还说“不要放弃”,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想到黄少天一定淋得落汤鸡一样,表面上还逞强装酷,喻文州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扶着公车的栏杆便是要笑出声来。身旁的老人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他有些歉意地轻咳两声,才想起自己也湿了半身,头发拧成几缕淌着水,肩膀上没有一处干的地方,裤腿也湿哒哒地粘着,整个人像是刚从水中捞上来的活鱼。
果然还是很疯狂吧,不知道少天要带我去哪里?
这种做梦一样的期待让他的心情好到极点,无意识地用长柄伞尖点着地板,随着窗外飘雨的节奏,数着红灯剩下的时间。
车终于又动了起来,在暴雨中如同无畏的船一般乘风破浪地前行。喻文州感觉到自己离黄少天更近了一些,心中的雀跃连他自己都不想掩饰,只想再快一点,马上见到黄少天。
到站了,喻文州跳下车,大老远隔着暴雨的帘幕就看到黄少天穿着鲜艳的黄色球衣,抱着篮球坐在篮球场旁的遮雨棚下。他索性连伞也不打,顶着风雨跑了过去。
“文州你干嘛!”黄少天冲了出来,“你的伞呢?怎么不带伞就出门!”他低头一看,喻文州的雨伞好端端地拿在手里,立马伸手抢了过来,迅速打起伞,拽着喻文州往雨棚走去。“喻文州你搞毛线,有伞不打就想淋雨?今天是发什么神经病!考试没剩下几天了你是想生病吗?你一个人住生病了谁照顾你,还是要我不上课了天天去你家报到?你是要逼疯我!”黄少天气不打一处来,手里捏着喻文州的手臂感到一阵冰凉,更恨不得整个雨伞都让给他,自己却是被雨淋了大半。
喻文州被黄少天训得懵了,这才有点回到现实的感觉。被黄少天抓紧的手臂生生有些疼,而黄少天发完火就一声不吭、头也不回拉着他往前走的样子也是第一次见,看着是真的生气了。
“抱歉,”喻文州慌忙说,“我想反正也淋湿了,打不打伞也没差别。”
“对不起什么呢……唉,是我太凶了,你也没什么错,”黄少天把喻文州拉到雨棚的座位上,从运动包里翻出自己的毛巾给他裹了起来,“本来这种天气就应该取消约会的,是我的错。”
所以这真的是约会吗?喻文州抬头看黄少天,对方好像没注意到自己无意中用了这个字眼,坐在喻文州旁边自顾自地说起了“雨下了很久公车等了很久差点冒着雨来这里”这样无关紧要的琐事。
“你也淋湿了。”喻文州突然打断了黄少天的话,拿着毛巾帮黄少天擦起脸来。
黄少天打了个激灵,脸唰地红了,喻文州这样主动亲近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他有些支支吾吾:“喂……我说、喻文、文州你今天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吧!”
“要我说还是大雨天坚持约我出来的少天比较奇怪?”
“呃……”黄少天无法反驳。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他说不出口,正想顾左右而言他,喻文州倒是接话了:“我们去哪里?”
“什么哪里?”黄少天又是一愣。
“你找我不是去逛街的吗?”喻文州也有些讶异。
“哦。”黄少天别过头去,不想让喻文州看见他通红的脸,“本来这里下午有场社区比赛,我是替补。想来你也没看过我打篮球,就喊你出来……”他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着,“至少在你离开之前,让你看看我帅气的样子,好让你以后能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是这样……可惜这天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埋没在雨声中。
“不会忘了你的。”喻文州说。黄少天果然是知道了。他忖思着,离开这件事仿佛是第一次有实感起来,过去的日子和纸片一般在眼前飞速旋转,将来的未知令他觉得恐惧,他竟想过要离开身边这个温暖的人,走进这茫茫大雨中?
黄少天却是不说话了。喻文州现在不躲不藏,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他有种预感,当下即便是牵住喻文州的手,对方也不会反抗。但那又有什么用?他站起,把篮球抛进了大雨滂沱的球场里。
篮球在地上弹了一下,水花飞溅,黄少天奔入雨中,没有给篮球再次落空的机会,他突然加快步伐,伸出右手抡起篮球,腰身一沉,运球动作轻盈如风,仿佛突破了记忆中的假想敌那般,飞身上篮。
等喻文州反应过来的时候,黄少天的篮球已经在篮筐边缘打了个转,随即稳稳地落入球网中。
得分!黄少天的拳头高高举起,好像是在等待着观众的呐喊。
唯一的观众喻文州伫立场边,呆呆地看着雨幕把黄少天和自己隔开。
黄少天向喻文州招手,瓢泼大雨拍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顾不得满身是水的狼狈,哈哈大笑起来。
喻文州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见面的那条走廊,他看到了黄少天身上的光。不同的是,他这次相信自己可以改变未来。
他跑了出去,和那张开的怀抱,和那等待自己很久的人紧紧拥在了一起。
难怪古人说泣涕零如雨,说分别是星离雨散,若是没有这场大雨,喻文州都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雨原来是这样猛烈,他手中揽住的那个人,就是那风雨中唯一的浮木,他像是呼救一般,用全身力气拥抱着黄少天。
对啊,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呢?连这样的大雨都不能让我们分开。
“文州……”黄少天有些哽咽。
“别说话。”喻文州把头埋进黄少天的肩膀里。
“好……”黄少天的双臂搂得更紧了一些。
大雨却是渐渐停了。
“文州,再这么下去会被人围观。”黄少天拍拍喻文州的背,手上却是恋恋不舍,没有半分想松开的意思。
“你怕?”喻文州轻笑。
“不怕,我怕什么。”黄少天擤了擤鼻子。
“那走吧,也得回家换身衣服。”喻文州倒是很干脆,拉起黄少天的手就往车站走去。
后来是怎么在众人瞩目中手牵手回到喻文州家的,黄少天已然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好像有彩虹,还有从未见过的喻文州轻松的笑容。
黄少天裹着喻文州给他的毛巾,穿着喻文州的校服,坐在喻文州的书桌前,觉得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喻文州的世界所接纳,幸福来得太快又太不真实。
他一转身,才看到桌上的小盒子里,满满一叠都是自己的小纸条,从见面以后第一节课写第一张开始,一张不漏,被平整地收了起来。
还有几张有折痕的,被水泡得褶皱又被人小心摊平在纸上晾着的“不见不散”,被喻文州在一旁写上了“不要放弃”。
原来他也在意我这么久了。
黄少天有种死而无憾的满足感,即便是喻文州明天就出国,他也觉得这一辈子爱过这么一次无怨无悔。
喻文州洗好澡出来,看到黄少天在翻纸条,边擦头发边说:“其实本来也没想瞒着你,嗯……我想我是喜欢你很久了。”他晃了晃头,本来想补充什么,却又不再多说,这是自己想过很多遍的事情,只需要这样表达,黄少天就会懂。
黄少天被这直球打得找不到北,反复回想了这句子三遍才确定喻文州确实在告白,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喻文州你这不厚道啊,你这一句话想要圈住我一辈子,让我朝思暮想焦头烂额,你却出国当甩手掌柜,真是要我也想办法追出国门的意思吗?”
“你真会追出来?”喻文州笑得有些狡黠。
黄少天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现实的人,但看着喻文州半湿着头发,靠在窗边笑吟吟地看他的样子,他整个人都要沉溺在这虚幻的梦境中了。
“会的,我发誓,只要你一句话,你在哪里,我去哪里。”黄少天点头说。
“我哪里也不去。”喻文州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来,潦草地翻了一遍,道,“少天你觉得下一个决定需要多久?”
“哈?”黄少天又被他弄懵了。
“其实只要一天,一小时,或者一场大雨就够了。”喻文州自问自答,抽出资料的其中几张,对半撕开。
“我靠!”黄少天拉住喻文州的手,“这是你的出国申请啊!”
“对啊,”喻文州说得极其坦然,“早上我突然想到,其实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牢笼。”他看着黄少天的眼,“并没有谁要求我一定要走进这个牢笼里。其实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过我自己的生活。”他笑了,“当然会有困难,但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总是能解决的吧?那么既然选择了你,另一条路就没有意义了。我想我没有选错。”他伸出一只手和黄少天的手紧紧相握,十指交缠,“所以,少天,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他妈真是爱死你了。”黄少天说。
白色的纸被喻文州撕成碎片,像羽毛一般飘散在风里。
他想他选择了一个光明的未来,而不是苍白的人生。
最后他伸出手,再次拥抱了他的信仰。
黄少天写完最后一道题目,抬头看墙上的时钟。这最后的半小时,就是他高中生活的倒计时了。
在这个宏大的十字路口,有多少梦会找不到归宿?又有多少理想将折戟沉沙变成此生再也不敢提起的遗憾?
所以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在高中的最后一年他没有迷失。
光落在考卷上,他突然想起了喻文州那天抄录的句子:
“Loveis a word of light, written by a hand of light, upon a page of light.”
爱让他们永不分离。
而雨已经停了。
Fin.
*文中引用的英文诗句均来源纪伯伦《沙与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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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很喜欢这篇,回头有机会印小本子
感谢 @默夕 亲爱的帮我校对,感谢 @Lyndol 提出的宝贵建议(以及安利纪伯伦!)!